回到衙署时,天色已近黄昏。
湿冷的暮气笼罩着淮安城,衙署内点起了零星的灯笼,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陈佳乐的心境,却比这暮色更为沉重。
余掌柜透露的“十天之内”,像一道催命符,又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
让她既感紧迫,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
张主事见到她回来,依旧是那副挑不出错处的笑容,随口问了几句城西旧仓廪的情况。
陈佳乐早已打好腹稿,以“记录残缺,需待后续细查”含糊应对。
神色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些许无功而返的沮丧。
张主事似乎并未起疑,只宽慰了两句,便让她早些回去歇息。
接下来的两日,陈佳乐按捺住所有焦躁,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和专注于案头工作。
她甚至主动承接了一些更为繁琐、无人愿理的陈年账目核对,将自己埋首于故纸堆中,仿佛真的成了一名只知与数字打交道的呆板官吏。
然而,她的耳朵始终竖着,不放过办公间内任何一丝关于码头、船只调度、或者近期特殊货运的闲谈碎语。
她注意到,那位负责码头货物调度登记的孙书吏,似乎与张主事走得颇近,两人时常在角落低声交谈。
而另一位姓李的年轻录事,则偶尔会对着账册皱眉,似乎也对某些数字心存疑虑,却从未出声。
这潭水,底下暗流汹涌,表面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第三日傍晚,陈佳乐寻了个借口,说是白日核对账目时发现几处疑点,需去码头仓库再核实一批货物的标记。
这一次,她没有去那日发现异常的仓库,而是选择了相邻的、存放普通漕粮的库区。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频繁出现在码头,却又不能再次靠近那敏感的核心区域。
核对工作进行得缓慢而细致,她故意拖延时间,直到天色彻底黑透,码头亮起稀疏的气灯,光影在巨大的仓库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苦力们大多已下工,只有巡夜的守卫提着灯笼,在固定的路线上逡巡。
完成所谓的“核查”,陈佳乐并未立刻离开。
她裹紧了披风,沿着码头边缘人迹较少的地方慢慢走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停泊在岸边的密密麻麻的船只。
桅杆如林,在夜色中 silent 矗立,船上的灯火倒映在黑沉的水面上,随波光碎成一片迷离。
她在寻找,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过于严密的守卫、深夜仍在进行的装卸、或者与寻常粮船不同的、吃水更深、结构更显坚固的船只。
运河上的夜风带着刺骨的湿寒,穿透并不厚实的衣物。
陈佳乐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停靠在较偏僻泊位、看似不起眼的货船上。
根据余掌柜的暗示和那货单存根的线索,对方行事隐秘,不太可能使用显眼的官船或大商队的船只。
就在她走到一处堆满废弃木箱和缆绳的角落,准备折返时,一阵压抑的、被风声掩盖了大半的争执声,从不远处一艘中型货船的阴影里传来。
“……时间必须提前……那边催得紧……”一个略显急促的男声。
“……风险太大……查验还没过去……”另一个声音更为沉稳,带着顾虑。
“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赶在……之前运出去……老地方……明晚子时……”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陡然加大的风吹散,听不真切。
但“提前”、“明晚子时”、“老地方”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锥般刺入陈佳乐的耳中!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废弃木箱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响起,那两个模糊的人影从船影下分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迅速离去,很快消失在码头的黑暗与光影交错之中。
过了许久,直到确认周围再无声息,陈佳乐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战栗。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那艘刚才传出对话的货船。
那是一艘看起来极为普通的漕运货船,船身没有任何特殊标记,船帆收拢着,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明晚子时!老地方!
时间竟然提前了!
而且,听那意思,似乎连原本可能存在的官方查验环节都被想办法规避或加速了!
她必须确认这个“老地方”是哪里!还有,那艘船……
陈佳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那艘船的特征。
船型、桅杆的高度、船头一个隐约像是修补过的痕迹……她将这些细节死死记在脑中。
不敢再多做停留,她沿着来时的路,快步离开了码头。
回到衙署附近时,她绕到后墙,找到一处平日里堆放杂物的死角,将袖中那枚余掌柜给的竹制令牌,用油布包了好几层,塞进了一块松动的墙砖后面。
这东西绝不能带在身上被发现。
做完这一切,她才装作刚从码头核查完毕的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激烈的情绪才如潮水般涌上。
兴奋、恐惧、紧迫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微微发抖。
机会就在眼前,但也是巨大的危险。
子时,码头,对方必然戒备森严,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靠近?
如何确认交接?
如何……拿到确凿的证据?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
远处码头的方向,灯火零星,如同蛰伏野兽的眼睛。
明晚,子时。
她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够让她在虎口拔牙,又能全身而退的计划。
或者,至少,要能确认交易的发生,并留下无法抵赖的痕迹。
夜色深沉,淮安城在寒冷的空气中沉睡,却不知一场暗流,已到了即将喷薄的边缘。
陈佳乐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第一个任务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