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显然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脑子不甚灵光,只是皱着眉嘟囔抱怨了一句:
“真是的……早不寻晚不寻,偏赶这时候……”
他揉了揉眼睛,见对方穿着低等太监服饰,语气熟稔。
又抬出了张公公,便也没多怀疑,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指向那浩瀚的卷宗架海,
“自己去找吧,手脚利索点,莫要弄乱了次序!”
“是,多谢公公。”
沈淮之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谦卑。
随即,他不再耽搁,迅速转身。
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由无数木架与卷宗构成的、散发着陈旧墨香的“海洋”之中。
目标明确——《慈宁宫佛堂人员往来录》。
一旦行动起来,他的速度便快得惊人。
身形在高大的书架间穿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手指在一排排标注着年份与宫苑名称的卷宗上飞速掠过,精准地排除着无关信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的视线便牢牢锁定在靠墙一架书册的不起眼角落里。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册深蓝色封皮的簿子,封皮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显得颇为寂寥。
就是它!
沈淮之眼神一凝,迅速将其抽出,同时脚步一错,灵巧地闪身到旁边一架书册投下的浓重阴影之后。
他背对着那小太监的方向,飞快地翻开册页。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
偌大的档房内,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以及纸张翻动时发出的、细微如同蚕食桑叶般的 “簌簌” 轻响。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扫过一行行记录。
终于,在翻到记录三年前那场宫宴前后日期的页面上,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其中的几行字迹。
他需要的并非原件——那样目标太大,极易打草惊蛇。
下一刻,他已再次从袖中暗袋取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空白小册,以及一支特制的、书写无声的细炭笔。
笔尖如飞,在微弱的光线下,将那几个关键的人名、精确的日期与时辰,分毫不差地誊录下来。
整个誊录过程,不过数十次呼吸之间。
完成后,他迅速将一切恢复原状。
册子被精准地放回原位,他甚至细心地将封皮上的灰尘痕迹大致抚平,抹去被人动过的迹象。
他压低声音,朝着那小太监依旧有些迷糊的方向道:
“寻着了,小的这便先回去复命了。”
不待对方回应,他已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侧门,将那把旧铜锁重新轻轻合上。
“咔哒”一声微响,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
裴衍幸立于戏台与看台相接的阴影处,一个既能纵览全场、又不甚起眼的边缘位置。
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罗盘,冷静而持续地扫视着喧闹的宴会现场。
从觥筹交错的核心重臣席,到笑语嫣然的宗亲女眷区,乃至每一个侍立角落、低眉顺眼的宫人。
他在杜绝一切可能出现的差错,哪怕是最细微的失仪。
筹办这场太后寿辰的重担,是他当初主动向父皇请缨,用以交换推掉与林欢竹那桩婚事的筹码。
他比谁都清楚,这件差事,表面是权力与信任的试金石,内里却实实在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役。
宴席圆满成功,所有的荣耀与福气,最终只会归于太后娘娘的洪福齐天,以及皇帝陛下的孝感动天。
他这位具体操办者,至多得一句“办事得力”的轻描淡写。
可一旦出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差错,无论是安全、礼仪还是流程上的瑕疵,
那么,所有的矛头与罪责,都将毫无转圜地、精准地指向他裴衍幸。
他立刻便会从劳心劳力的功臣,变为众矢之的的罪人。
因此,从寿辰筹备至今,他神经始终紧绷如弦。
除了在宴席开端,出于礼节不得不饮下的那几口御酒,他再未让任何可能影响判断的杯中之物沾唇。
他甚至……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过多地去注视那个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往他眼里、他心里闯的小小身影。
“皇兄!”
就在裴衍幸全神贯注,盯着戏台上《龙凤呈祥》落幕、《群英会》即将开锣的衔接进程时,
裴衍铮那如同洪钟般莽撞响亮的声音,硬生生穿透了喧闹的人声与丝竹乐音,直直撞了过来。
不等裴衍幸回应,裴衍铮三两下便拨开了身前的人群,径直挤到了裴衍幸身边。
许是多年未曾见着这位自小崇敬的皇兄,裴衍铮今日几乎可以说是黏在了裴衍幸身上。
那股子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依赖,与他高大威猛的外表格格不入。
裴衍幸的目光依旧落在戏台的方向,确保流程无误。
只堪堪分了一分心神给这个精力过剩的皇弟,于他而言,已是绰绰有余的应对。
“怎么?”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并未偏移,
“又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皇兄,这回还真是个新鲜事儿!”
裴衍铮神秘兮兮地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着裴衍幸的耳朵,那粗犷的脸上竟摆出一副“我发现天大秘密”的神情:
“我发现,初初妹妹……好像跟她那个夫君,关系还挺不错的呢?”
裴衍幸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略侧过头,静默地等待着下文。
周遭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
“就刚才!”
裴衍铮见皇兄似乎有兴趣,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描述,
“我们从外头回来,一进殿门,初初妹妹就跟我丢下一句‘想夫君了’,然后就头也不回、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那个沈大人了!”
“嘿,你说稀奇不稀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都等不及?跟小时候那会儿黏糊劲儿有得一拼!”
他话语间带着点粗线条的调侃和不可思议,全然未觉身旁皇兄周身的气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已悄然冷凝了几分。
恰在此时,沈淮之的身影自御花园的深处徐步而出,神色是一贯的温润自若,仿佛只是离席片刻,去更衣或是透了口气。
他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安然坐回了文官区最末排那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姿态优雅,不见半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