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一拐过回廊,确认身后的声响已彻底隔绝,沈淮之便倏然停下脚步。
他面色沉静,声音却压得极低,字句间淬着冷意:
“消息确凿?”
“大人,千真万确。”
云水躬身,语气凝重。
“是轩王殿下今早在朝堂上亲自主导。他不仅极力将新政推行之权揽入手中,更当众力荐大人您……前往松远县,全权督办新政实施,以两年为期,在半月后翰林院的升迁考核过后出发。”
松远县。
距京城六百里,商贾云集,市井繁华,确是试行新政的绝佳之地。
轩王这一举,明面上是委以重任,实则一箭双雕。
新政若成,是他轩王举荐有功,决策英明;
新政若有不妥,便是他沈淮之能力不济,办事不力。
更何况……六百里之遥,两年之期。
督办新政,按例,不得携带家眷。
真是……好算计。
沈淮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眼底寒意丛生。
他倒是……小瞧了这位殿下的手段和决心。
“璟王殿下那边有何说法?”
沈淮之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审慎的考量。
云水立刻回道:
“因璟王殿下近来政绩斐然,陛下并未将新政决策权全数交予轩王。殿下作为新政的首倡者,仍持有一半权限,可共同督办此事。”
这消息如同阴霾中的一丝微光,让沈淮之紧绷的心弦稍松了几分。
总算……还不算最坏。
他略一沉吟,眼底掠过一丝决断,低声道:
“递话出去,近日请殿下暂勿与我联络,我自有应对之策。”
话音微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复又开口,指令清晰而冷静:
“趁郡主不在府中的时间,派人去将郡主寝居及客房的门窗——统统‘损坏’,做得自然些,像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云水听到最后那句话明显一怔,但他并未多问,立刻垂首领命:“是,大人。”
——
沈淮之前脚刚离开书房,严初后脚就带着小望舒溜出了沈府,直奔安阳侯府而去。
这两日光顾着应付赏花宴的风波,她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关心父亲。
一想到严归夷的事不知让父亲消沉成什么样,她心里就揪得慌,一得空便立刻赶了回去。
因着严归夷的事,父亲向皇上告了假。
如今偌大的安阳侯府只剩下他一人,显得格外空荡寂寥。
严初看着这景象,鼻尖忍不住发酸。
她是真的希望,此刻能有人陪在父亲身边,哪怕……哪怕是续弦一位夫人也好啊。
她走进前院时,只见父亲严毅正独自坐在太师椅里。
目光怔怔地望着庭院里枯败的枝桠,连她走到近前都未曾察觉。
望着父亲这般失魂落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模样。
严初心里狠狠一揪,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
她蹲下身,轻轻握住父亲微凉的手,声音放得又软又轻:
“父亲……”
“初初来啦。”
严毅这才恍然回神,注意到身前的女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不愿让她看出端倪,
“眼看就要入冬了,天儿越来越凉,怎么还只穿这么点?”
这丫头从小就这样,贪凉怕热,都深秋了,身上还是这般单薄,连件披风也不见。
“嘿嘿,我这不是一着急来看父亲,就给忘了嘛。”
严初顺势亲昵地挽住父亲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
“以后还得父亲时时提醒初初,多穿衣服,多注意身子,不然我可真要生病了。”
严毅如何听不出女儿话里那份小心翼翼的宽慰和依赖?
他心头一酸,化作无限怜爱,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是啊。
他不能再这般消沉下去了。
初初还需要他这个父亲遮风挡雨。
他若先倒了,他的初初在这世上,该何等艰难。
见父亲情绪稍缓,严初赶忙搀着他的手臂,轻声将他往书房引。
“父亲,我们去书房坐坐,女儿有些话想同您说。”
严毅拍了拍她的手背,依言起身,任由女儿扶着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严初轻轻将门合拢。
扶着父亲在桌前坐下,又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这才缓声道:
“父亲这几日虽在告假,但朝中的动向,想必也瞒不过您。如今新政推行在即,那两位殿下……恐怕都会想来拉拢父亲您。”
父亲尚且不知璟王殿下背后的智囊实则是沈淮之。
若知晓了这层关系,恐怕根本无需犹豫,便会选择站队璟王一派吧。
严毅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深沉,再无方才的温和。
新政能否顺利推行尚在未定之天,眼下这番争夺,又岂止是两位殿下之间的博弈?
这分明是牵动朝局走向的暗涌之争,一步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吟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
“新政施行,绝非易事。无论表面是轩王主导,还是璟王经办,其背后都必将遭遇重重阻力,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严初在一旁默默点头。
的确,除了她这个知晓“原着”结局的人,以及深谙权谋的沈淮之,此刻又有谁能笃定新政终将成功?
在眼下这般迷雾重重的局面中,各方势力选择静观其变,才是常态。
“所以……”
严初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前所未有的慎重,
“父亲的意思是,暂不明确表态?安阳侯府,可作壁上观,亦可……待价而沽。”
眼下局势未明,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此时贸然投向任何一方,都绝非上策。
严毅凝视着女儿——那张时常带着娇憨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出忧虑与决断。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被推到了这权力博弈的风口浪尖。
心中既涌起一丝“女儿长大了”的欣慰,又弥漫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心疼。
他长长叹了口气,抬手,极轻地替她将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挽至耳后,动作缓慢而珍重。
目光则是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庭院,看到了更远的朝堂风云:
“届时,谁更需要支持,谁能给出更有利于我安阳侯府、更有利于社稷的条件,我们再出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