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钩悄无声息地没入被柳荫覆盖的池水中,只在碧绿的水面上留下一圈圈缓缓扩散的涟漪。
李枕调整了一下在藤椅上的姿势,将钓竿随意地架在池边的石块上,神情专注地落在水面的浮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舜华领着妊裳走了过来。
今日的妊裳换了一身水红色的纱衣,依旧勾勒出诱人的身段,脸上也恢复了昨夜那般带着几分媚意的笑容。
两人来到李枕近前,齐齐敛衽行礼:
“妾身拜见邑尹大人。”
李枕头也不回,抬手随意摆了摆:
“免了吧。”
“谢大人。”
两人齐声道谢,缓缓起身,安静地侍立在李枕身后。
舜华依旧是那副清冷恭谨的模样。
妊裳微微侧着身,水红色纱衣在柳荫下泛着柔和的光。
偶尔抬眼时,眼波里的媚意便似流水般漾开。
李枕望着水面泛起的圈圈涟漪,指尖轻轻摩挲着钓竿的纹理,仿佛随口闲聊般问道:
“能够被青丘选作进献给武王的礼物,你怎么说也该是贵族出身吧?”
身后两人闻言,自然知道他这话问的是谁。
舜华垂首不语,妊裳却眸光微动,掩唇轻笑起来,声音柔婉如莺啼:
“大人真会说笑,哪家贵族女子,会自幼便被送入乐坊,日日练舞习乐,只做那供人赏玩的舞姬。”
“青丘虽是小邦,却也讲尊卑嫡庶,真要是贵族血脉,怎会沦为这般‘礼物’,辗转送人呢?”
李枕闻言,微微一愣,她说好像也有道理。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贵族女子代表着贵族的脸面。
即便不受重视,也多是被用于联姻,又怎么会专门培养成取悦他人的舞姬。
他望着水面,笑了笑:“你说的倒也在理,那便说说,你是何出身。”
妊裳似乎对这类问题早已备好答案,语气从容不迫,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谦卑:
“回大人,妾身父亲不过是青丘一个小部族中的一名小吏,专司部族内器物打造与工坊事务。”
“真要说贵族的话,妾身家的祖上倒是能跟当地的邑尹扯上一些关系。”
“算是当地邑尹的族内旁支吧,勉强能与贵族沾上一点微末的边罢了。”
“在青丘,像妾身这般出身的女子不在少数,自幼便被选入宫室,学习舞乐仪态。”
“以备日后或献于宗庙,或赠与友邦,以结善缘。”
李枕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那枚随波晃动的浮漂上,继续看似随意地问道:
“你们先是被青丘献给了武王,后又被武王赐给了武庚......”
“想来你应该见过那位殷商遗嗣了。”
“我对此人倒是有些好奇,你与我说说,武庚是个什么样的人。”
妊裳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展颜笑道:
“大人说笑了,武王将我等赐予王子庚后,王子庚便将我们安置在别院,并未多见。”
“说起来,我们姐妹于他而言,与府库中的玉璧、青铜器并无不同,不过是些可以用来交好他人的物件罢了,实在谈不上对他有多少了解。”
李枕脸上笑容不变,语气随意:“无妨,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聊聊罢了,不必拘谨。”
“就说说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便好。”
“哪怕是些表面所见的印象,也无妨。”
妊裳故作思索片刻,方才用一种带着些许仰慕,却又流于表面的语气说道:“若非要妾身说……”
“妾身觉得王子庚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为人很是端正持重。”
“每次见他,都身着端正的玄衣,不苟言笑,倒有几分王族的威严。”
“而且他似乎不近女色,府中虽有不少舞姬侍女,却从未见他亲近过谁。”
“他待人接物也算得上宽厚,算得是个正直之人吧。”
妊裳的话听起来全是夸赞,却空洞浮泛,没有半分实质内容。
李枕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望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浮漂,不再多问。
池边一时陷入寂静,只有柳丝拂水的轻响与侍女蒲扇摇动的风声,在初夏的晨光里缓缓流淌。
舜华侍立在李枕身后,目光落在前方藤椅上那看似慵懒的背影上,心头却不自觉地越收越紧。
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根据她们打探到的关于李枕的消息,这位李邑尹绝非寻常人物,智计深远,连六国国君都对其言听计从。
关于他的传言,全都是通达世事的世外高人形象。
这样的人,即便此刻表现得再如何随和闲适,她也不相信对方会真的仅仅“闲来无事”而与她们这等身份的女子“瞎聊”。
妊裳那番空洞的说辞,真的能糊弄过去吗?
她不由得感到心中有些忐忑。
相比之下,妊裳却显得从容许多。
她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媚意的浅笑。
仿佛真的认为李枕只是兴之所至随口一问,而她也只是如实回答了那般,一切再自然不过。
不知过了多久,李枕忽然又开口了,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
“前些时日,我向君上在六邑的市场里讨了块地,打算做点小营生。”
“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买卖比较好。”
这突兀的问题让舜华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完全跟不上他这思维的跳跃。
前一刻还在问武庚,下一刻却聊起了做生意。
这般跳跃的思维,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更显慌乱。
妊裳依旧是那副柔媚的模样,她掩唇轻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
“大人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住妾身了。”
“妾身自幼只学过如何舒展腰肢、如何摆动长袖,取悦于人,从未接触过市集营生。”
“妾身对这市井买卖、货殖营生之事,可是一窍不通呢。”
“这等大事,妾身岂敢妄言?”
李枕依旧望着水面,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无妨,世间万物,各有所能。”
“骏马善驰骋,耕牛能负犁,皆因其性不同。”
“听听你这善于观人悦己者的想法,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说不定。”
“你只管说来听听,说对说错,都无碍。”
“即便说得不对,也全当是解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