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枕用罢简单的早膳,在侍女们的悉心服侍下,换上了一身符合邑尹身份的庄重日常礼服。
李枕走出府邸,登上牛车,在桑仲与四名护卫的随行下,向着六邑宫室的方向行去。
抵达宫门之外,李枕利落地跳下牛车。
桑仲立刻上前,向值守的宫门护卫出示了李枕的身份玉牌。
护卫验明正身,不敢怠慢,迅速入内通传。
不多时,一名身着整洁深衣,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年轻小臣便快步从宫门内小跑而出,脸上带着热情恭敬的笑容。
“下臣牟,奉君上之命,特在此迎候李邑尹。”
“君上已在偏殿等候,请邑尹随下臣来。”
这个时代的小臣,并非后世的宦官。
这类人是国君的亲信侍从,多由出身较低的贵族子弟或可靠的平民担任。
守卫刚进去没多久,这个叫牟的小臣就出来了。
由此可见,他应该早就在宫门内等着了。
可见偃林对李枕的重视。
“有劳牟臣了。”
李枕微微颔首,客气地回了一句,便随着这位小臣牟步入宫门。
穿过宫门,眼前并非后世那种巍峨磅礴的宫殿群,而是布局相对紧凑、以土木结构为主的建筑群。
道路以夯土压实,两旁栽种着些许松柏。
主要的宫室坐落于抬高的夯土台基之上,屋顶覆以茅草或陶瓦,墙体厚实,开窗不大,透着一股古朴、厚重而又不失威严的气息。
偶尔有穿着各异,显然是不同职司的官吏或侍从匆匆走过,见到引路的小臣和李枕,皆恭敬避让行礼。
小臣牟引着李枕来到一处较为安静的偏殿前,在门外停下脚步,躬身道:“邑尹大人,君上就在殿内,您请直接入内便是。”
李枕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踏入殿中。
只见国君偃林正跪坐于殿内主位的席上,面前摆放着一张矮案,上面摊开着一些竹简。
他并未穿着最隆重的冕服,而是一身较为舒适的玄端常服,气色看起来不错。
李枕上前几步,依礼深深一揖:“臣李枕,拜见君上。”
偃林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虚抬右手:“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来人,赐座。”
一旁侍立的侍女立刻为李枕搬来蒲团,置于下首。
待李枕坐下后,偃林放下手中的竹简,关切地问道:“先生昨日方至六邑,一路辛苦。”
“今日一早便来见寡人,可是桐安邑那边,有何要事?”
李枕笑着说道:“回君上,臣此次前来,确有一事需向君上禀明,并请君上圣裁。”
紧接着,李枕便将自己封邑内遇到的劳力不足的问题、想要招揽两千多杞国遗民的打算、对方提出的联姻条件。
以及自己准备给予“依附民”待遇而非直接授予庶民身份的初步构想。
都清晰、坦诚地向偃林说了出来。
偃林听完,并未立刻表态,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在矮案边缘轻轻敲击着,面露沉吟之色。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烛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片刻后,偃林才缓缓开口,抬头看向李枕:“先生欲招揽流民,充实封邑,增衍人口,此心此志,林能够理解,此乃强邦富国之基也。”
在这个时代,方国国君在正式场合之下,一般自称为“某侯”,或者是“不谷”。
“寡人”则是是商王或后世大国诸侯的专属自称。
“寡人”意为“寡德之人”,是天子的谦称,诸侯若使用会被视为“僭越”。
“不谷”意为“不善之人”,是这个时期诸侯常用的谦称。
等级低于 “寡人”,适合小方国侯爵在需要表现谦逊的场景使用。
比如向天子汇报工作时,可能会说“不谷幸得王恩,治下稍安”。
但这种谦称仅在面对天子或正式文书中偶尔使用,日常朝会仍以“侯”为主。
比如偃林,他在正式场合下,可以自称为“六候”,或者是“不谷”。
不过他在李枕的面前以自己的名字作为谦称,以‘先生’称呼李枕。
足能够看出他对李枕的重视,以及他本人那种礼贤下士的谦虚性格。
偃林先是肯定了李枕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为难:
“不瞒先生,那些杞国遗民林也是知道的。”
“当初林便有意招揽那些杞国遗民,然却遭到了宗室族老和一些贵族的反对。”
“先生所虑,或在于人力之匮乏,而宗室族老和那些贵族所忧,却在于‘异姓强宗,喧宾夺主’之患。”
“他们所虑也不无道理,先生请想,那杞国遗民,非是零散流民,乃是同出一源,聚族而居。”
“其内部自有宗法,自有首领,其心其念,恐难骤然归附。”
“彼等人数数倍于先生现有邑民,若其抱守旧念,自成一体,不行先生之政,不遵先生之令,则先生封邑之内,岂非俨然有‘国中之国’之象?”
偃林轻轻叹息一声,继续道:“再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虽或有偏颇,然亦不可不察。”
“彼等乃夏禹苗裔,自有其傲骨与传承。”
“先生虽以诚相待,许以田宅,然其心是否真能融入我六国,甘为先生子民,而非视桐安邑为暂栖之枝、复国之基。”
“此中风险,关乎封邑安定,乃至我六国边陲宁靖。”
“便是林赞成先生此举,宗室族老那关恐怕也很难过的去。”
面对偃林的坦诚和指出的现实困境,李枕并未气馁,反而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
他再次拱手,笑着说道:“君上明鉴,所虑深远,枕感佩于心。”
“宗室族老之担忧,确在情理之中。”
“然,事在人为,弊亦可转为利。”
“君上与族老所忧,无非‘凝聚难散,其心难附’八字。”
“若臣能‘化整为零,分而治之’,使其无法抱团,则‘国中之国’之患,自可消弭于无形。”
李枕具体阐述道:“君上,彼辈虽聚族而居,然其核心所系,无非‘宗法’与‘首领’二字。”
“若能执此牛耳,则两千之众,如臂使指。”
“臣之策,在于‘正本清源,重塑认同’。”
“其一,挟首领以令其民。”
李枕解释道:“联姻之议,其意正在于此,非为虚礼,实为执其名分大义。”
“一旦姻亲缔结,杞渊等首领便与臣,乃至与六国利益攸关。”
“届时,臣之政令,借其口以宣导,则事半功倍。”
“其二,立新规以易旧俗。”
“臣之桐安邑,非循常例之地。”
“臣欲推行《桐安新规》,明晰律令,统一度量,设邑学,教化其子弟,使其知晓,唯有遵我之新规,为我所用,方能带领他们的族人安居乐业。”
“同时,大兴公共之役,如开渠、修路、筑城,使其民与原有邑民协同劳作,利益与共。”
“臣还打算创造新式农具、改良匠技,使其生活生产方式,渐与我同。”
“习俗之异,源于生存之道不同。”
“若我能予其更优之生存之道,旧俗何愁不改。”
“其三,分其业而弱其势。”
李枕最后抛出关键一步:“此二千余人,臣不会任其聚居一处,自成村落。”
“将依其特长,分置农、工、猎、筑不同之业,分散于桐安邑各处,与其他邑民错落杂居。”
“更会从中遴选健壮者,编入邑兵,由桑仲统辖训练,使其刀锋对外,而非对内。”
“如此,以新规约束其行,以利益引导其心,使其知,融入我便可得安定,享富贵。”
“其内部血缘纽带被地域、行业、军制所切割,使其各自利益不同。”
“长此以往,他们又何来聚力反客为主之机。”
“届时,他们又岂会舍近求远,妄图复那虚无缥缈之旧国?”
李枕总结道:“君上,臣有信心,以联姻利益捆绑之方式控其首,以新法化其心,以分业弱其势。”
“不出数载,此二千杞人,便不再是杞国‘遗民’。”
“而是能耕善战、遵纪守法、心向桐安之新民。”
“彼时,臣之封邑人力充盈,百业可兴,赋税可增,实为君上屏藩,为六国添砖加瓦。”
“此乃借鸡生蛋,壮大自身之良机,望君上明鉴。”
“君上若是同意,宗室族老那边,臣愿意去说服他们,让他们赞成此利国利民之美事。”
李枕这番说辞,条理清晰,对策具体,既直面了问题核心。
围绕如何掌控、消化这两千人口展开,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更描绘了成功吸纳后带来的巨大收益。
每一步都旨在强化六国对那些杞国遗民的统治,削弱其独立性,最终将其转化为自身实力的一部分。
偃林不由得听得目光越来越亮,显然已被他的这套说辞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