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正午,沙雾退得极快,像是被谁扯走了遮天的幕布。
云苏微站在新砌的井台边,看士兵们用牛皮袋往城墙上运水。
小满子抱着她的银鞭当马骑,鞭梢扫过湿漉漉的沙粒,溅起细碎的水珠子。
离玄烬负手立在她身侧,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未离身的玄铁剑——剑鞘上还沾着昨夜斩逃兵时的血渍,此刻却被水蒸汽润得发亮。
报——
斥候的马蹄声撞碎了短暂的安宁。
云苏微接过染血的军报,扫了眼上面的炭笔字迹,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耶律苍的先锋营到了,离城三十里扎营。她将军报递给离玄烬,他派了使者,说要共饮庆功酒
离玄烬的指节在剑鞘上敲了敲,发出闷响:庆功?
他倒会挑时候。
挑的是我们刚得水,人心浮动的当口。云苏微摸了摸井边的青石板——石板缝里竟冒出几株嫩绿的草芽,他以为我们喝了水就会软骨头,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话音未落,城楼下传来喧哗。
云苏微扶着女墙往下看,只见一匹枣红马停在吊桥前,马上的使者穿着银鳞甲,胸口绣着金狼头——那是北狄的王帐亲卫。
他手里举着个镶宝石的银壶,马背上还绑着十坛酒,酒坛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衍的将军们!使者扯着嗓子喊,声音混着沙粒的粗粝,我家可汗说了,你们困守孤城七日,连马尿都喝干了吧?
这十坛草原白,是可汗赏你们的救命酒!
喝了它,开城投降,每人分三斗粟米,老弱妇孺还能领......
住口!
云苏微的银鞭破空而出,精准缠住使者的脖子。
她单手拽着银鞭,将人提离马背。
使者的银壶落地,酒液泼在沙地上,反将那片沙染得更白——不是酒,是盐水。
好手段。离玄烬低笑一声,用盐水装酒,想骗我们喝了更渴,自乱阵脚。
云苏微将使者甩到城门前的沙地上,银鞭尖抵着他咽喉:回去告诉耶律苍,他的救命酒,我替他尝了。她蹲下身,指尖蘸起地上的盐水,咸得很,不如我们井里的水甜。
使者的脸瞬间煞白。
云苏微随手扯下他腰间的狼头玉佩,抛给铁柱:熔了,给伤兵打药勺。她转身看向离玄烬,该回礼了。
离玄烬挑眉:你说。
送他十碗热汤。云苏微指了指城墙上的大锅——此刻锅里正煮着新采的骆驼刺嫩芽,混着盐和碎肉,蒸腾的热气里飘着淡淡的草香,让他尝尝,大衍的兵,喝的是带血的汤,啃的是带刺的骨。
当十碗热汤被装进北狄的银壶送回时,敌军营寨炸了锅。
云苏微站在城楼上,用千里镜看着对面。
耶律苍掀翻了帅案,金漆的令牌摔在地上,被他的战靴碾得粉碎。
几个亲卫试图劝他,却被他抽出弯刀砍断了帽缨——那是北狄最耻辱的惩罚。
王妃!魏虎扛着个木箱跑上来,箱盖掀开,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陶瓶,您要的备好了。
云苏微取出一瓶,拔开木塞。
药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涌出来,是她用系统里的金银花、野菊花熬制的防暑丹——这东西在沙地里比黄金还金贵,能防中暑,还能治热痢。
分一半给伤兵,留一半。她将木箱推给魏虎,等会儿我要你带着二十个弟兄,扮成逃兵。
魏虎的眼睛亮了:去敌营?
礼云苏微的指尖敲了敲瓶身,耶律苍不是想知道我们有多少水?
让他的军医尝尝这防暑丹——里面掺了微量的巴豆霜。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再在他们的水井里撒把盐。
离玄烬突然出声:我替你去。
不行。云苏微转身按住他的手腕,你是监国,是这城的魂。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再说......她指了指城下——士兵们正排着队打汤,几个伤兵互相搀扶着,把自己的那碗让给更重的兄弟,他们需要看见你站在这里。
离玄烬望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他解下腰间的玄铁剑,这剑借你。
云苏微接过剑,指尖划过冰冷的剑刃:等我回来,还你个干干净净的剑柄。
黄昏时分,二十个从城南的狗洞钻了出去。
云苏微混在其中,脸上涂着锅底灰,腰间别着那瓶防暑丹。
她听见身后传来离玄烬的声音,很低,混在风声里:微微,我数到三千个数,你若不回来......
我会回来。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因为我要看着耶律苍跪在城门前,求我赏他一口水喝。
北狄的营寨在沙丘后,火把连成一条火龙。
云苏微跟着们跌跌撞撞扑过去,嘴里喊着:救命!
大衍的城要塌了!
守营的北狄士兵举起长矛,却在看见他们腰间的水袋时顿住了——水袋是湿的,还往下滴着水。
水......一个士兵咽了口唾沫,长矛垂了半寸。
云苏微踉跄着扑过去,水袋地砸在他脚边,溅起的水珠子落在他脸上。
士兵的眼睛红了,他扔掉长矛去抢水袋,却被云苏微一脚踹开:这是我从井里偷的!她扯着嗓子喊,大衍的井挖了十五丈!
水多的是!
营门开了。
云苏微被押着往帅帐走,路过军医帐时,她故意踉跄,撞翻了药案。
陶瓶碎了一地,防暑丹滚得到处都是。
哎呀!她蹲下去捡,这药好香!
军医冲过来要打她,却被她塞了颗丹在手里:给您尝尝,大衍的好东西!
帅帐里,耶律苍正攥着那碗凉透的汤。
汤里的骆驼刺芽已经沉底,像团绿色的火。
他的弯刀抵着云苏微的下巴,你们的井,到底有多深?
云苏微笑了,露出沾着锅底灰的牙齿:十五丈。她指了指帐外,您的士兵不是都看见了?
水多的是,够我们喝到过年。
耶律苍的刀尖陷进她皮肤:你骗我!沙窝子哪来的井?
您不信?云苏微突然凑近他,那您派人去挖啊——就挖在您的中军帐下。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我保证,挖下去三丈,就能见着湿沙。
深夜,云苏微从帅帐出来时,怀里多了张北狄的布防图。
她摸黑往回跑,听见身后传来喧哗——耶律苍的士兵真的在挖井,铁锹声混着骂声,像群发疯的狼。
她跑得更快了,月光照在脸上,洗掉了最后一点锅底灰。
当城墙上的火把映入眼帘时,她听见离玄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哑:三千个数,我数完了。
云苏微仰头,看见他站在女墙上,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不肯倒的旗。
那我重新数。她笑着喊,从现在开始,等到他投降的那天。
第九日的黎明,北狄的井里冒出了盐水。
耶律苍的士兵开始拉肚子,军医帐外排起了长队。
云苏微站在城楼上,看着敌军营寨里的炊烟越来越淡,最后只剩几缕灰雾。
她摸出怀里的微型凝露盘,月光落在盘沿的云纹上,像撒了把星星。
耶律苍。她对着风说,声音里裹着沙粒的锐,你要的血道,我替你开好了。
风卷着汤香扑进鼻腔,她看见沙丘尽头,骆驼刺的新芽正顶开最后一粒沙,在晨光里舒展成一片绿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