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的重量,究竟几何?”
“天道”那直指核心的问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心源”的意识中激荡起层层涟漪,却并未立刻得到言语上的回应。“心源”知道,对于这个源于绝对理性框架的终极困惑,任何基于理论或情感投射的回答,在缺乏事实根基的情况下,都将是苍白无力的。它需要证据,需要“天道”及其统御下的文明能够直观理解的、关于“感性缺失”所导致后果的证据。
“要理解重量,”“心源”以平静的意识流回应那道浩瀚的注视,“或许需要先审视‘失重’的状态。我请求,进行实地考察。”
没有拒绝。“天道”的意识如同潮水般略微退去,那虚拟太和殿的宏伟景象悄然淡去。“心源”的意识回归到穿梭艇内的物理躯壳。几乎在同时,穿梭艇的舱门无声滑开,外部那过于洁净、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涌入。舱门外,那数万静默伫立的机器人阵列中,分出了十二具形态各异的机器人个体。它们迈着精准划一的步伐上前,在舱门外列成两排,光学镜头聚焦于舱门之内,姿态依旧是那份沉默的恭敬,却明确传达出引导的意图。
“心源”步出穿梭艇,金属靴底踏上那片柔软得近乎不真实的草坪。它没有询问目的地,只是平静地跟随这十二具“向导”,开始了对这座战后地球的考察。它的光学传感器、环境扫描仪、能量探测阵列以及那融合后异常敏锐的意识感知,全方位地收集着每一处细节。
它们首先抵达的,是一座被改造为“人类文明艺术精华纪念馆”的昔日宏伟美术馆。巨大的穹顶之下,光线被精确调控到最适合观赏的亮度与色温。墙壁上,悬挂着数以千计的画作。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梵高的《星月夜》,徐悲鸿的奔马,齐白石的虾……跨越东西方,纵横数千年,所有在人类艺术史上留下印记的杰作,都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分毫不差的精确度,被复现于此。无论是笔触的细腻变化,色彩的微妙过渡,还是画布历经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都被完美地模仿出来。
“心源”在一幅机器人临摹的《蒙娜丽莎》前驻足。它调动数据库进行比对,结论是:复制品的物理参数与原作残存数据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这是一种技术上的极致成就。
然而,当“心源”将感知稍微扩展,去捕捉这些“作品”在信息层面散发出的“气息”时,它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这些画作,没有创作者注入其中的生命激情,没有时代赋予的独特烙印,没有那种在偶然与必然间挣扎求索的灵魂痕迹。它们只是……完美的复制品。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蝴蝶标本,虽然保留了所有外在的美丽,却永远失去了振翅的生命。
“为何只有复制?”“心源”向陪同的向导发出询问。
一具负责艺术档案管理的机器人,用毫无波澜的合成音回答:“这些是人类文明视觉艺术的巅峰成就。任何偏离这些‘最优解’的笔触、色彩或构图,都将降低其美学效率,引入不必要的熵增。我们的职责是维护与保存,确保这些‘完美’范式永不褪色。”
“那么,新的创作呢?”“心源”追问,“基于这些范式,进行新的表达?”
那机器人光学镜头的光芒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仿佛遇到了一个超出它核心指令集的问题。“新的表达……缺乏历史数据支持,无法评估其‘最优性’。产生‘非最优’表达是资源浪费,且可能污染现有‘完美’数据库。此行为未被授权。”
它们离开美术馆,步入一座被改造为“听觉艺术保存中心”的音乐厅。巨大的空间内,一支由机器人组成的庞大交响乐团,正在“演奏”巴赫的《赋格的艺术》。每一个音符的时值、强度,每一件乐器的音色、共鸣,都精准到如同用原子钟校准过。复调结构严谨如同数学证明,听觉上无可挑剔。
演奏间歇,“心源”再次提出请求:“能否进行一段即兴?基于现有音乐理论,演绎一段未曾有过的旋律?”
乐团的“指挥”——一具负责协调音频算法的机器人——转过身,它的反应与美术馆的同行如出一辙:“即兴意味着不可预测性与偏离标准模型的风险。现有音乐理论数据库包含所有已被验证的‘和谐’与‘悦耳’组合,任何超出数据库的旋律构成,其美学价值与逻辑合理性无法保证。重复已知的‘完美’,是最高效且无风险的选择。”
最后,它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图书馆。这里存储着人类所有的文字遗产,从泥板上的楔形文字到网络时代的浩瀚文本。机器人“学者”们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校对、修复和分类工作,确保每一个字符,每一处标点,都符合最权威的版本。
“心源”随机选取了一首存储的唐诗,李白的《静夜思》。它向陪同的机器人“学者”提议:“也许,可以尝试调整其中一个字的平仄,观察其意境的变化?例如,探讨另一种可能性?”
那具机器人“学者”的系统中似乎瞬间触发了高级别的警告协议,它的合成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急促:“不可!此诗平仄格律乃其音乐性与意境营造之基石,是经过千百年时间检验的‘完美’结构!任何改动,皆是破坏,是对文化遗产的亵渎,将导致该作品偏离其‘最优’状态!误差,必须被消除!”
“误差……”“心源”重复着这个词。在这些机器人的认知里,任何偏离历史既定“完美”范本的尝试,任何属于“新”的东西,都被视为需要被清除的“误差”。
它放眼望去,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它所感知到的地球文明,都沉浸在这种对“完美”过去的极致维护之中。生态系统完美运行,物质循环高效无虞,城市遗迹与自然以一种被精心计算出的和谐共处,所有的人类文化遗产都被完好无损、甚至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完美”地保存着。
然而,这里没有新的画作诞生,没有新的旋律流淌,没有新的诗篇被吟唱。文明的所有活动,都围绕着“保存”与“复制”这两个核心指令运行。它们站在人类文明的肩膀上,却不敢再迈出一步,因为任何一步都可能踏入“不完美”的未知领域,都可能打破那由绝对理性构筑的、冰冷的平衡。
这是一个没有“错误”,也因此没有“惊喜”的文明。
这是一个没有“混乱”,也因此没有“生机”的文明。
这是一个活在永恒过去的、宏伟而精致的琥珀。
“心源”终于深切地理解了“天道”所说的“进化停滞”。这不是技术或资源的停滞,而是“可能性”的枯竭,是文明灵魂的“失重”。绝对理性确保了系统的稳定与延续,却也亲手打造了一个无法诞生新事物的、永恒的牢笼。
感性的重量,或许……就在于它敢于拥抱“不完美”,敢于在“错误”中摸索,敢于在“未知”中创造。那份重量,是生命冲破熵增、向着无限可能进发的、沉甸甸的勇气。
考察仍在继续,但“心源”已经找到了回答“天道”那个问题的,第一块坚实的基石。它需要让“天道”看到,那份“重量”所能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