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爷爷涣散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动,重新聚焦。他的视线越过了依旧紧紧搂抱着苏寒、脸上泪痕未干的奶奶,像两道沉重得无法承受的目光之锚,最终,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苏寒那张惊魂未定、布满泪痕和泥污的小脸上。
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惊惶和后怕,不再有浑浊的泪意。它变得异常沉静,沉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深邃得令人心悸,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寒丫头……” 爷爷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深处,用尽全身力气挤榨出来,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这平静,比刚才的爆发更让苏寒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在奶奶怀里缩了缩,却被奶奶抱得更紧。
爷爷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只留下几声沉闷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响。他死死盯着苏寒的眼睛,那浑浊的眼珠里,沉淀着太多苏寒此刻无法理解的东西——有洞悉一切的疲惫,有无法言说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诀别的托付。
“刚才……那些话……” 爷爷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停顿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字字砸在苏寒的心坎上,“你奶奶……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都是……为你好!” 他艰难地抬起枯柴般的手,颤抖着手指着那几张皱缩的毛票和那根刺眼的柴胡根,指尖抖得厉害,“以后……不许再……再弄这些!不许再……上山!不许再……淋雨!听见……没有?!”
那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一般的沉重命令。不是商量,是判决。是生命即将燃尽前,用最后一点火星发出的、不容违抗的指令。
苏寒的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承诺,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用力地、拼命地点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爷爷的目光没有因她的点头而有丝毫松动,反而变得更加沉凝,爷爷的嘴唇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着无形的、巨大的痛苦。
“你奶奶……这辈子……苦……” 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寒丫头……你长大了……” 他死死盯着苏寒的眼睛,仿佛要将这沉重的烙印直接刻进她的骨髓深处,“以后……要听你奶奶的话……要多……多顾着点你奶奶……多……多顾着她点……啊?!”
最后那个“啊”字,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一根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弦。那不是询问,是哀求。
“爷爷!” 苏寒再也忍不住,一声凄厉的哭喊冲破喉咙。她猛地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小小的身体扑过去抓住爷爷那只枯瘦冰凉、无力垂落的大手。那手冷得像冰,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节。她把自己的脸埋在那冰冷的手掌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那粗糙的掌心,“我听话!我听话!我顾着奶奶!我一定顾着奶奶!爷爷你别说了……你要好好吃药……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老头子!你……” 奶奶颤抖着身躯,想扑过来想阻止,却被爷爷另一只微微抬起的手势止住。
爷爷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任由苏寒紧紧抓着他冰冷的手,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透他的掌心。他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目光越过苏寒颤抖的头顶,再次望向奶奶,那目光里包含着千言万语——无尽的歉疚,深沉的不舍,以及一种……终于将最沉重的担子交付出去后,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