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巫其谷在堂屋陪客,阿澜依自然也不愿在家里呆着,便转身回房取了竹篓,打算找丹芳一同到河边叉鱼。
此时赤水河还未上冻,正是鳜鱼最肥美的时候。往年这时,她总会到河边随手捡根树枝,三两下削尖了头便当作鱼叉使,一天叉上来的鱼,能够让全家吃好几天。
“阿澜依,你站住。”阿澜依刚出房门,身后便传来秀娜的声音。
阿澜依驻足回头:“四姐有事?”
秀娜往前走了几步:“你来我房里说。”
阿澜依跟着她进了屋。
秀娜的房间虽不及阿澜依的宽敞,却也被她布置地素雅而不失精致。窗明几净,一踏进便有一缕幽微的清香袭来。
秀娜走到镜前坐下,嘴角挂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巴勇昨日又去找阿爸了。方才阿妈身边的阿米来传话,说婚事已定在下月初五——阿妈也让我劝你几句。”
阿澜依在窗边的茶椅坐下,眉眼未动:“谁的婚事?”
“你的呀!”秀娜像看傻子似的看她。阿澜依尚未出世便与朵雄长老的嫡子巴勇订下了娃娃亲,此事在族中无人不晓。
“哦……我还以为是四姐的呢。”阿澜依语气淡淡,似不在意。
“你一个大姑娘,胡说些什么!”秀娜蹙眉。
“我的婚事,为何无人问我一声?看来也不是诚心要我出嫁。”阿澜依正色道,“不如四姐代我嫁了好了,巴勇再如何,总归是个代朗。”
“谁要嫁给巴勇那个蠢货!”
秀娜虽是庶出,却心比天高。她自认容貌不差,除了没投胎到禾秀夫人肚子里,哪一点比不上阿澜依?
自从看到二姐乌图雅嫁给侉印长老的庶子诺牙川后,她就更加坚定:不仅要嫁给出身高贵的代朗,更要嫁一个品貌出众、文武兼备的好儿郎。
像巴勇那般鲁莽平庸的莽夫,自然入不了她的眼。
“四姐自然是要去攀龙附凤的,”阿澜依理了理竹篓,“可族中算上阿兄,就只有四位代朗。除了巴勇,其他都已成家,四姐是想嫁给谁呢?”
秀娜脸颊一红:阿澜依素来伶牙俐齿,她是说不过的。
“少在这儿东拉西扯,说你的事,你倒攀扯起我来了?”只听秀娜怒道。
“四姐年长我一岁,尚不急着议亲,我的婚事又急什么?”阿澜依不紧不慢地反问。
“我就问你,除了巴勇,你还想嫁谁?”秀娜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知道你更中意务那,可你也该明白,阿爸绝不会同意你嫁他。更何况,就算你爱他,他爱你吗?他半年前就娶了银赛!”
阿澜依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她与务那之间所谓的“苦情之恋”,被族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真是一对被家族阻隔的痴情儿女。
她的兄长寒姜与莫戈桑长老之子务那,确实是族中最出色的青年才俊。寒姜智勇双全,行事果决,年纪轻轻便因功被大祭司册封为“那首”,地位仅次于大祭司与四位长老。务那虽略年轻几岁,却也勇猛善谋,在年轻一代中声望极高,追随者众多。
因此,寒姜与务那皆被视为下任大祭司的热门人选,备受族人推崇、长老器重。族中女子更是将他们视作良婿,挤破头想嫁给他们,以换取更高地位与荣耀。
只可惜,阿澜依这族中最有灵气的姑娘,却注定与这两位出色的男子无缘。寒姜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无法逾越血缘这层鸿沟;而务那是寒姜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为了兄长前程与家族利益,她也不能嫁。
不过论才情、地位与勇猛,务那无疑比巴勇更配阿澜依。因此秀娜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阿澜依不愿嫁巴勇,定是心中放不下务那。
“巴勇我不想嫁,务那我也不想嫁!”阿澜依再次澄清。
她多希望秀娜能明白,女子的价值不必非靠婚嫁实现。若遇不到令她心动、与她灵魂相契之人,她宁愿终身不嫁,用有限的生命游历山河,体验更广阔的人生。
“我的话你可以不听,明天阿妈会来,到时候有你受的!”秀娜冷道。
阿澜依也不再跟她多言,只甜甜一笑,转身便出了房门。
秀娜望着她那抹纤柔且倔强的背影,心中是又气又堵。阿爸巫其谷向来不管家事,她真想去阿兄寒姜面前告状,让他管管这个幺妹。
可转念一想,去找寒姜告状,只怕他反倒会一味偏袒阿澜依。
寒姜是家族的骄傲。他凭实力在族中树立威望,执掌赤坎寨,驭下恩威并施、行事果决利落。可唯独面对阿澜依这个幺妹,始终是毫无原则的疼惜与宠溺。
宠到什么地步呢?
阿澜依十岁那年的初春,在山涧边嬉戏时,撞见一只长相极丑的猴子——那是被全族奉若“真神”的山魈。
她自幼不信这些怪物,可山魈是吃肉的,它们饿了一个冬天,看到粉团一般的小女孩儿,眼睛都泛起了绿光。眼见它就要扑上来,阿澜依情急之下,捡起溪边的石头便朝山魈的脑袋砸了过去。
那山魈吃痛,尖叫着跑来。可谁知这一幕,正好被一位路过的虔诚族人看到。亵渎真神,在招服族是滔天大罪,愤怒的族人当即押着“罪魁祸首”阿澜依,送到寒姜面前,要求他秉公处置。
众目睽睽之下,寒姜身为“那首”,不便徇私,于是下令将阿澜依关入水牢惩戒三日。
招服族的水牢之刑极为严酷,水牢多设于吊脚楼下河水涨潮时淹没之处,阴暗潮湿。像阿澜依这般娇养的小姑娘,关在那三天三夜,纵是不死,也难免落下终身病根。
就这样,阿澜依双手被捆着,在凄厉的哭喊声中被推进阴冷的水牢。河水没过她的腰际,黑暗里弥漫着水藻的腥臭,她在里面扒拉着牢门,吓得大哭大闹。
然而,仅仅一个时辰后,寒姜再也压不住心疼与不忍,不顾族人的劝阻,也跟着踏入了那湿冷的水牢。在那黑暗和冰冷中,他紧紧地抱着阿澜依,就这样在里面呆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两人走出水牢。阿澜依因兄长庇护,几乎毫发无伤;寒姜的双腿却因长时间浸泡冷水,受了严重湿寒,十几天无法下床。幸而他体魄强健,又得族医的精心调治,两三个月后才渐愈。
这事当年在族中掀起不小波澜,也让所有人见识了寒姜对阿澜依那近乎偏执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