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牌上的纹路彻底消弭时,天武大陆东域的晨雾正漫过小镇青石板。
谭浩蹲在早点摊后,用漏勺捞起最后一根油条,油星子溅在粗布围裙上,晕开个金黄的圆。
九皇子早!卖菜的王婶挑着竹筐经过,竹筐里的青菜还沾着夜露,您瞧那街角——她挤挤眼睛,朝槐树下努嘴。
谭浩抬头,就见昨日还金光闪闪的昊阳真神正蹲在墙根,攥着竹扫帚一下下扫落叶。
粗布短打沾了灰,发顶歪歪扭扭别着块木牌,用红漆写着F771号义务劳工。
他扫得极认真,连砖缝里的碎草都要戳出来,扫成的落叶堆方方正正,倒比寻常劳工还规矩三分。
哟,还挺有模有样。谭浩咬了口油条,腮帮鼓得像仓鼠,油渣簌簌掉在围裙上。
他伸手抹了把嘴,抄起漏勺敲了敲油锅沿,老昊!
扫落叶的身影猛地僵住。
昊阳真神缓缓抬头,金漆剥落的脸涨成猪肝色——昨日教孩童唱垃圾分一分时,被小娃们揪着涂了满脸胭脂,此刻混着晨露,红一块黄一块的,活像被雷劈过的泥菩萨。
那堆落叶扫完,去帮张大爷挑水。谭浩指了指街尾颤巍巍提水桶的老头,他那水窖在村西头,来回三里地。
昊阳真神的声音比被踩扁的唢呐还哑,他低头应着,扫帚却停在半空,指节攥得发白。
谭浩盯着他发顶那团蔫了的金纹——那是神格未完全消散的残迹,此刻正像被雨浇过的香火,一缕缕往空气里散。
他昨晚偷偷用神识传音。林诗雅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谭浩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定是抱臂倚着青砖墙,月白裙角沾了点晨露,眉梢却带着点促狭的笑,传给南方那几个躲在云里的残神,说此地非镇压,乃消解
谭浩转头,果然撞进她映着晨光的眼睛。
林诗雅今日没戴面纱,眼尾那颗朱砂痣在薄雾里若隐若现:他们怕的不是雷罚,是被当凡人使唤——昨日有个管河伯祠的小神,听说要去修堤坝,急得在神龛里哭,把供果都泡湿了。
那就再加把火。谭浩把最后半根油条塞进她手里,转身从灶台底下摸出张草纸。
他蹲在板凳上,用烧火棍在草纸上划拉,字迹歪歪扭扭:基层体验日...挑粪施肥、代课教书、陪老人唠嗑...写完吹了吹纸页,地折成纸飞机。
纸飞机刚抛上半空,就地炸开一团金光。
镇民们纷纷抬头,就见金芒里浮着一行大字,每个字都像用阳光刻的:即日起,滞留未归者除缴费外,每月须参与基层体验日!
好嘞!卖豆腐的刘二柱拍着大腿笑,上月那狐仙半夜显灵要鸡,今儿得去王奶奶家捶腿!几个孩童追着金芒跑,辫梢的红头绳一颠一颠:神仙哥哥要挑粪啦——
昊阳真神的扫帚落地。
他望着空中的公告,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捡起扫帚,扫得更卖命了,落叶堆眨眼间又高了半尺。
谭浩看着他发顶那缕金纹彻底散进风里,低头往油锅里添了把柴。
月上柳梢时,玄箴的皂靴踩过青石板,发出的响。
他抱着账本刚走到东门垃圾站,就闻见股酸馊味——是厨余垃圾发酵的气息,混着点若有若无的檀香。
玄主管。
声音从垃圾桶后传来。
玄箴脚步一顿,就见个戴竹编口罩的身影直起腰,手里还攥着半块蛋壳。
月光下,对方道袍前襟沾着菜汤,右肩却绣着朵极小的星纹——那是上界天机阁的标记。
您是...玄箴眯起眼。
天机散仙。对方摘了口罩,脸上沾着番茄汁,倒比那些掐指算卦时亲切许多,前日在山神庙躲了三晚,今早被稽查队逮个正着。他弯腰捡起块鱼头骨,说我占了半亩地的神祠,按条例得折算二十工日。
玄箴望着他沾满油污的手,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灵界见过的模样:那时这位散仙站在星轨图前,衣袂不染纤尘,说此卦大凶,大夏将有血光。
如今他指尖沾着鱼腥味,却笑着问:您说,咱们算过那么多命数,可曾算过给王阿婆熬碗热汤面,能抵几个功德?
远处传来脆生生的童声:推呀推呀推小车——玄箴转头,就见昊阳真神推着独轮车从巷口过来,车上两个小娃正拍着腿唱:果皮放绿桶,骨头放灰桶,神仙哥哥分不清,摔了个大屁股墩!真神的耳尖红得要滴血,却还是咬着牙推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
玄箴摸向袖中,触到那枚冰凉的天律令符——那是他从前作为执律使时的信物,此刻却烫得慌。
他停在路边石墩前,轻轻将符纸放下。
符纸落地时,晚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褪色的替天行道四个字。
玄主管?天机散仙的声音打断思绪。
玄箴转头,见对方正把分类好的垃圾装进竹篓,月光照在他沾着油污的道袍上,竟比当年的星纹更亮些。
我帮你。玄箴解下外袍搭在臂弯,蹲下身捡起块西瓜皮,厨余在左边,可回收在右边。
小镇边缘的荒坡上,某某神祠遗址的石碑地裂开道缝。
月光漏进石缝,照见底下钻出的嫩草——是狗尾草,叶尖挂着露珠,在风里轻轻摇晃。
第二日清晨,谭浩的早点摊前围了群人。
玄箴抱着账本挤进来,墨笔在纸页上划拉:第三轮基层服务特聘岗招考...报名册?他顿了顿,抬头时眼里带着笑,比上回少了半本。
谭浩正往油锅里撒葱花,闻言抬头。
晨雾里,他看见远处贴着招考告示的墙根下,几个穿着道袍的身影正踮脚看榜,又互相推搡着转身离开。
风掀起告示一角,需每日扫街两时辰的字飘起来,又轻轻落下。
好事。谭浩捞起根油条,在林诗雅面前晃了晃,等他们都明白——他咬了口油条,含糊道,神不交物业费,也得扫大街。
林诗雅望着他油光光的嘴角,忽然伸手帮他抹去脸边的面渣。
晨雾里,她的声音轻得像片云:那下回...该轮到上界那些眼高于顶的仙君了?
谭浩眨眨眼,把最后半根油条塞进她手里。
远处,昊阳真神推着载满菜筐的独轮车经过,车后跟着群小娃,正扯着嗓子唱跑调的《垃圾分一分》。
歌声撞碎晨雾,往更远处的群山里飘去。
而在云端之上,某位正翻看下界异动玉简的上仙突然皱眉。
他捏着玉简的指尖微颤——那上面本该记录着邪修作乱的条目,此刻却写着:大夏九皇子辖地,神祠倒塌十七座,滞留神邸参与基层劳动三百余人次...
他正要拍案,窗外忽然飘进张草纸折的飞机。
飞机撞在案头,地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仙君大人,您在凡界的行宫占了八亩地,该缴季度管理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