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顺着星渊雾霭漏下来,在木碑底部那行“现任守护者:谭浩(兼职,不坐班)”的字迹上跳了跳。
这行字突然发烫,像块刚从灶膛里夹出的红薯,把谭浩压在碑上的手背焐得有些痒。
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后脑勺正好蹭到归心钟新铸的嗡鸣——那钟竟不再是苍凉的呜咽,倒像村头老倌儿蹲墙根儿打饱嗝,慢悠悠滚出句:“早饭好了。”
这声儿刚落,千里外被天魔侵蚀的荒原上,几缕炊烟突然从断壁残垣里钻出来。
那些原本眼神空洞、行尸走肉般的村民像被抽了魂又重新塞回来,有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摸着灶台发怔,锅底结的黑灰簌簌往下掉;隔壁院儿的小娃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冷饼,突然往嘴里塞了一口,嚼得腮帮子鼓成小仓鼠;最东边的老猎户颤巍巍扶着歪倒的篱笆坐下,抬头望着远处通天巨碑上“此处允许咸鱼存在”七个大字,眼角突然湿了:“他奶奶的,原来老子还能躺着晒太阳啊?”
归食娘端着铁锅从屋里走出来时,锅沿还冒着白汽。
她系着靛蓝围裙,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面渣,往碑下青石板上一蹲,“哐当”把锅放下:“第九皇子请客,管饱!”白菜豆腐在汤里咕嘟冒泡,豆香混着柴火气儿飘出来,谭浩的鼻子动了动——他正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翘得像被风吹乱的草垛。
“谁搁这儿放锅?”他抓了抓后颈,蹲到锅边掀开盖子,凑过去闻了闻,“啧,汤是好汤,就是少了点肉。”说着也不客气,直接抄起归食娘递来的粗瓷碗,捞了半碗汤,吸溜吸溜喝起来。
汤里的豆腐滑进喉咙时,他眯起眼笑了:“比御膳房的燕窝粥实在。”
林诗雅站在三丈外的青岩上,指尖掐着碎裂的玉简。
玉片中流转的法则之光忽明忽暗,原本断裂的因果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续——不是靠她熟悉的大衍术或星图阵,而是靠“想吃饭”“想晒暖”“不想死”这些最原始的念头,像线团似的把天地秩序重新缠成了团。
她道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终于按捺不住,踩着云步掠到谭浩跟前:“你究竟做了什么?这些人心火本已被天魔灼成灰烬,怎会突然……”
“突然活了?”谭浩扒拉着碗底最后两块豆腐,含糊不清地接话,“没做啥啊,就前儿晚上我躺这儿琢磨,‘今晚吃啥’,然后他们就开始动了呗。”他舀起一勺汤,仰头灌下去,喉结动了动,“怎么,圣女大人没饿过肚子?饿了自然要找吃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锅凉了吧?”
林诗雅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那夜她被天魔的虚无低语缠上时,意识正像块要化进深渊的冰,是谭浩那句没头没脑的“今晚吃啥”突然撞进来,像根带倒刺的草茎,生生勾住了她涣散的神念。
此刻她望着谭浩嘴角沾的豆腐渣,忽然觉得自己修了三百年的“视凡俗为蝼蚁”的道心,正像块浸了温水的冰,“咔嚓”裂开条缝。
裂的不止是道心。
星渊上空突然翻涌起墨色 漩 涡 ,黑雾凝成倒悬祭坛,祭坛中央立着道身影——黯语者,域外天魔的先知。
他的声音像风刮过千年废墟,每一个字都浸着腐烂的绝望:“存在即痛苦,终结即慈悲。你们所谓的‘醒来’,不过是延迟的死亡。”
天地刹那间陷入死寂。
风停了,炊烟悬在半空,连谭浩碗里的汤都不再晃动。
归食娘的手按在锅沿上,指节泛白;老猎户刚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掌心还接着漏下的阳光。
但下一刻,一声清鸣划破死寂。
梦烬鸟从碑顶振翅而起,它周身的羽毛是熄灭火种凝成的赤金,此刻却抖落星屑,啼出首街头小调:“一碗面,两根葱,日子悠悠过秋冬~”百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应和,麻雀、斑鸠、连平时躲在岩缝里的山雀都扑棱着翅膀,歪着脑袋跟着哼。
更奇的是那些刚找回生气的凡人。
老猎户放下手拍起腿,小娃晃着脚丫打节拍,裹破棉袄的妇人端着空碗摇晃,嘴里跟着哼走了调:“三盏茶,四片枫,躺平赛过活神仙~”谭浩听得乐了,把吃完的瓜皮往天上一抛:“不错啊,改天整个民间艺术节,让他们比谁呼噜打得响。”
那瓜皮划过长空,竟泛起金光。
它穿过黑雾祭坛,坠入地脉深处——凡界从此多了条新规则:“唱歌不算修行,但能活命。”
黯 语者的黑雾突然翻涌。
他维持了亿万年的虚无理念第一次出现裂痕,黑雾边缘,一朵静默花怯生生绽开,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星渊的雾霭渐散时,谭浩把碗往锅里一放,拍了拍肚皮躺回木碑边。
归食娘笑着收拾锅碗,凡人的歌声飘得越来越远。
林诗雅望着他沾着汤渍的衣摆,忽然听见风里飘来句嘀咕:“这太阳晒得人犯困……”
黎明时分的凉意漫进星渊时,巨碑投下的阴影里,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动。
那是个裹着破布的身影,蜷缩成团,指尖深深抠进泥土里,像是在拼命抓住什么。
他的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混着远处渐弱的歌声,轻轻说了句:“我……也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