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像平地惊雷，在整个伙夫营上空炸开。
孙媳妇。
喧闹的营地，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烧火的士兵，忘了往灶里添柴。
切菜的伙夫，举着菜刀，僵在半空。
就连那锅里翻滚的肉粥，咕嘟咕嘟的声音，似乎都小了下去。
林小鱼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手里还握着搅动肉粥的大铁勺，勺子上沾着米粒和肉末，正往下滴着滚烫的汤汁。
她完全感觉不到烫。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老人。
陆老将军，陆擎苍。
他说什么？
孙……孙媳妇？
这个称呼，砸得她头晕眼花。
旁边的张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看看老将军，又看看林小-鱼，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家将军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
陆沉的身形，绷得笔直。
他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也没想到，爷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而冲击最强烈的，莫过于苏芷柔。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
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此刻白得吓人。
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媳妇？
陆老将军，竟然称呼这个乡下丫头……孙媳妇？
这怎么可能！
陆擎苍却不管众人的反应。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径直走到了林小鱼的面前。
他看也没看一旁的苏芷柔，仿佛那是个透明人。
老人家的目光，温和又慈爱，落在林小-鱼身上。
他看着她沾着灰尘的脸蛋，还有那身朴素的粗布衣裳，眼神里没有半点嫌弃，反而全是心疼。
“好孩子，累坏了吧？”
陆擎苍的声音，洪亮又温暖。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要替她擦擦脸，可看到自己手上也有些灰，又笑着收了回去。
林小鱼终于回过神来。
她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了结。
“老……老将军，您……您别开玩笑了。”
她的声音，又干又涩。
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
陆擎苍眼睛一瞪，故作生气。
“我老头子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我说你是，你就是！”
他这话说得霸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维护。
说完，他的视线才终于转向了一旁摇摇欲坠的苏芷柔。
老将军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的威严，不怒自威。
“还有你，苏家的小丫头。我们陆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小鱼的本事，是让我的兵吃饱饭，是让我的孙子能安心打仗。这，就是天底下最实在的本事！比你那什么弹琴绣花，有用一万倍！”
一番话，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苏芷柔的脸上。
苏芷柔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她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了尖锐的针，扎在她身上。
羞辱，难堪，愤怒，嫉妒……
所有的情绪，在她胸口翻涌，几乎要将她撕碎。
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她要是今天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以后就再也别想在陆沉面前抬起头。
苏芷柔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强行逼回眼里的泪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陆老将军说的是，芷柔受教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林小鱼。
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和善，仿佛刚才的难堪从未发生过。
“林姑娘，方才是我言语不当，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也是看将士们辛苦，想尽一份心力。”
她这番姿态，放得极低。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真是个知书达理，受了委屈还能顾全大局的大家闺秀。
林小鱼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苏芷柔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
她的目光，落在了伙夫营那简陋的案板上。
她忽然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突破口。
“哎呀，林姑娘，你们这么多人，就这几个人手，怎么忙得过来？”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柴火，走了过去。
她的语气，充满了关切。
“我虽不善厨艺，但切个菜，递个碗，还是可以的。不如，让我来帮你吧？”
她说着，就要去拿案板上的菜刀。
这番主动示好，让周围的人都有些意外。
张猛在一旁撇了撇嘴，一脸不信。
这娇滴滴的苏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会来这油烟熏天的地方帮忙？
鬼才信！
林小鱼也觉得很别扭。
“不用了，苏小姐，我们忙得过来。这里油烟大，会熏坏您的衣裳。”
她客气地拒绝。
厨房是她的地盘，她不喜欢有外人插手。
尤其，是这个来意不善的外人。
苏芷柔却仿佛没听见她的拒绝。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执意说道。
“没关系的。能为陆沉哥哥和将士们做点事，芷柔不怕辛苦。”
她特意加重了“陆沉哥哥”四个字，眼神还若有若无地瞟向陆沉。
那意思很明显。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陆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刚要开口赶人。
陆老将军却突然出声了，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哦？苏丫头有这份心，倒是不错。那就让她试试吧。”
老将军发了话，陆沉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小鱼也只好不再作声。
苏芷柔心中一喜。
她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要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比林小-鱼强。
就算厨艺不行，她也要在姿态上，压过那个乡下丫头。
她要让陆沉看到，谁才是真正能配得上他的女人。
苏芷柔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的皓腕。
她拿起一把菜刀，学着伙夫的样子，开始切菜。
可她哪里干过这种粗活。
一刀下去，萝卜片切得厚薄不均，歪歪扭扭。
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脸上微微发烫。
伙夫营里，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窃笑声。
苏芷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心一横，干脆丢下菜刀。
“这切菜的活，还是交给伙夫们吧。我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帮忙。”
她开始在伙夫营里转悠起来。
她像个巡视领地的女主人，东看看，西摸摸。
每一样东西，在她眼里，都显得那么粗糙，那么简陋。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眼神里的嫌弃，也越来越浓。
终于，她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个坛子吸引了。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坛子，坛口用一块厚布和绳子封着。
“这是什么？”
苏芷柔指着坛子，好奇地问。
一个伙夫憨厚地回答。
“苏小姐，那是林姑娘前几日腌的酸菜。林姑娘说，等过些日子，就能给将军和兄弟们改善伙食了。”
酸菜？
苏芷柔的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又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迅速成形。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她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走到坛子边。
“原来是酸菜啊！腌制这个可是个力气活。林姑娘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搬得动这么重的坛子。来，我帮你把它挪到更阴凉的地方去，免得放坏了。”
她说着，就伸出手，要去抱那个坛子。
林小鱼心里咯噔一下。
她立刻出声阻止。
“苏小姐，别动！那个坛子很重，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
苏芷柔已经用上了力。
她本意，只是想假装使劲，然后“不小心”失手，把坛子打翻。
这样一来，林小鱼几天的辛苦，就白费了。
她倒要看看，这个乡下丫头，到时会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可她万万没想到。
那个坛子，被她轻轻一晃。
坛子下面的地面，本就因为之前找水源时有些湿滑，上面还铺着一层不平整的干草。
坛子底部，就这么一滑。
“哎呀！”
苏芷柔惊呼一声。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个半人高的陶土坛子，失去了平衡。
它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直接碎裂。
而是，咕噜噜地，朝着旁边滚了过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状况惊呆了。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
滚动的坛子，重重地撞在了一个靠墙立着的木架子上。
那个木架子，本就搭得不怎么牢固。
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
而最顶上，赫然放着一袋半开着口的……面粉。
那是苏芷柔刚才让丫鬟提进来的。
说是她特意从镇上最好的米粮铺买来的，要给陆沉做点心用的。
此时此刻，木架子被坛子猛地一撞。
整个架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架子顶端的那袋面粉，失去了支撑。
它摇摇晃晃地，朝着下方，直直地倾倒下来。
而那个位置，正好是苏芷柔站立的地方。
苏芷柔还保持着刚才推坛子的姿势，脸上带着一丝计划得逞的窃笑。
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已经从头顶降临。
“小心！”
陆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可已经晚了。
“哗啦——”
布袋撕裂。
灰白色的面粉，如同瀑布一般，从天而降。
兜头盖脸，将苏芷柔淋了个结结实实。
一时间，粉尘弥漫。
整个伙夫营，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之中。
“咳……咳咳……”
烟雾中心，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等烟尘稍稍散去。
众人定睛一看。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原地，站着一个“白毛雪怪”。
从头到脚，都被面粉覆盖。
那身漂亮的藕荷色纱裙，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精心梳理的发髻，此刻像顶着一团发了霉的棉花。
脸上，更是惨不忍睹。
白色的面粉，混合着她脸上的脂粉和惊出的汗水，糊成了一片。
只有两只眼睛，因为刚才下意识闭上，还留着两个黑色的窟窿。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白霜。
那副模样，滑稽，又狼狈。
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影子。
“噗——”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像点燃了引线。
“哈哈哈哈……”
“哎哟，我的肚子……”
“这……这是苏小姐？”
压抑的笑声，瞬间爆发出来，响成一片。
张猛更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个，他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可比看戏还精彩！
这叫什么？
这就叫，自作自受！
苏芷柔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脸上，衣服上，全都是黏糊糊的面粉。
她也能听到，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丢脸的时刻。
羞辱，愤怒，委屈……
所有的情绪，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
“啊——！”
一声尖锐的，刺耳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温柔得体的假面。
她崩溃了。
林小鱼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也有些发愣。
她知道自己的锦鲤体质，有时候会有点被动反击的效果。
可她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立竿见影，这么……惨烈。
她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苏芷柔，心里竟然生不出半点同情。
陆老将军陆擎苍的脸上，早已没了笑容。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威严。
他冷冷地看着苏芷柔，一言不发。
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陆沉，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那是一种，夹杂着厌恶和冰冷的阴沉。
他看着在地上撒泼打滚，毫无形象的苏芷柔，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旁边那个，同样沾了些许面粉，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林小鱼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