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上海,阴冷潮湿,一股子寒气能钻进人骨头缝里。高志杰裹紧了身上的薄呢大衣,手里捏着那本用牛皮纸包好的《孙子兵法》,低头走在法租界的街道上。这是他每周一次的固定行程,去霞飞路上那家“新知书店”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新到的外文技术期刊。
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小半年,与其说是为了看书,不如说是一种刻意维持的“生活规律”。在76号那种地方,一个完全没有私人生活规律的人,反而更惹人怀疑。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比如爱看书,贪财,偶尔去跳舞场坐坐,才能让人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有弱点的人。
只是今天,他感觉后背的皮肤有些发紧,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冰冷触感,若有若无。是李士群的人?还是影佐另外派的暗哨?他不动声色,脚步节奏不变,甚至在一个卖烘山芋的摊子前停了停,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捂在手里,借着付钱和低头吹气的机会,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没发现明显的尾巴。但这种感觉……更像是来自高处。
他继续朝书店走去,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他想起了郑先生上次传递指令时,最后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近来沪上不太平,鸟雀纷飞,木马当心流矢。”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的警示,现在琢磨起来,恐怕意有所指。“流矢”?军统内部清理门户,有时候用的就是这种无法追查的“意外”。
书店就在前面不远了。那是一栋临街的二层小楼,门面不大,看着有些年头了。
与此同时,在书店斜对面,一栋欧式公寓楼的四楼,一扇虚掩的窗户后面,苏曼琳调整了一下架在窗沿上的步枪。枪口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的缝隙,精准地指向书店门口。她代号“红雀”,军统上海站最顶尖的杀手之一,此刻,她的呼吸平稳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瞄准镜里,高志杰的身影清晰起来。他穿着灰色大衣,围着格子围巾,手里拿着书和山芋,看起来就是个有些书生气的普通职员,甚至带着点与这个残酷时代格格不入的温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是76号那个即将建成的、足以对地下抗日力量造成毁灭性打击的“超级监听站”的技术核心?
总部下来的制裁令措辞严厉——“木马已失控或叛变,即刻清除。” 后面附着的是高志杰在76号地位不断提升的证据,以及他深度参与监听站项目的详细情况。命令里没有感情,只有基于冰冷逻辑的判断:此人的价值已被其危害性超越,必须抹除。
苏曼琳的食指,轻轻搭在了冰冷的扳机上。
她见过高志杰几次。一次是在日本侨民俱乐部的酒会,他看起来有些拘谨,甚至打碎了酒杯。还有一次是在76号大院,她伪装成访客,远远看到他正和几个日本技师讨论问题,神情专注,言语间透着一种让她都暗自惊讶的专业。这个男人,和她以往接触过的那些要么贪婪、要么猥琐、要么残暴的汉奸特务,都不一样。
他身上有种……干净的东西。但这可能只是更高级的伪装。苏曼琳告诉自己,不能心软。干她这一行,心软就等于死,还会连累无数同志。
高志杰走到了书店门口,推开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铃铛“叮铃”一声脆响。
苏曼琳屏住呼吸,瞄准镜的十字线稳稳地套住了高志杰的后脑。他会在书店里停留大约十分钟,这是她之前观察到的规律。最佳射击时机,是他买完书,推门出来的那一刻,会有瞬间的停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街道上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小贩的吆喝声断续传来。苏曼琳的世界里,只剩下瞄准镜里那片狭小的视野,和耳边自己放大的心跳声。
书店里,高志杰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去翻看技术书籍。他径直走到柜台,和相熟的老板点了点头,然后看似随意地靠在柜台边,翻开了手里那本《孙子兵法》。他的心跳得很快,背后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他赌的是苏曼琳作为顶级杀手的专业和耐心。她一定会提前占据制高点,观察,等待最佳时机。他必须在她扣动扳机之前,把信号传递出去。
书页在他指尖沙沙作响。他翻到了第十三篇——《用间篇》。
“……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古老的文字,心里却在飞速计算着窗口的角度。他慢慢抬起手,用手指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然后,仿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将书本微微举起,调整了一个角度,让《用间篇》那一页的内容,正好对着斜上方那栋公寓楼某个可能的窗口方向。
这个动作持续了大约三秒,自然得像任何一个阅读入神的书呆子。然后,他放下书,对老板说了句什么,拿起包好的另一本书,转身向门口走去。
窗后的苏曼琳,在他举起书本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孙子兵法》?
用间篇?
这是什么意思?!
是巧合吗?一个汉奸技术员,在临死前几分钟,恰好翻到了讲述间谍重要性的一页?还恰好把这一页对着狙击点的方向?
还是……他知道了?他知道我在对面,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我这个军统特务,表明他“用间”的身份?他在赌我能看懂?!
“木马”……如果他没有叛变,如果他始终是那个打入76号深处的“木马”,那他所做的一切,包括这个监听站,是否都有更深层的目的?总部的判断,会不会是错的?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苏曼琳被训练得冷酷坚硬的心。她的食指绷紧,扳机已经压下去了一毫米,却又死死定住。
高志杰的手,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铃铛再次响起。
他站在门口,似乎是被外面的冷风激了一下,微微缩了缩脖子,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这是教科书般的狙杀时机。
苏曼琳的指尖颤抖着。瞄准镜里,那个男人的侧脸在冬日的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里还拿着那本《孙子兵法》。
杀,还是不杀?
服从命令,消除一个巨大的、确定的威胁?
还是相信这荒谬绝伦、几乎不可能的暗示,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
“红雀,记住,我们是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执行。” 训练官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可是……如果刀砍向的,是自己人呢?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挣扎中,高志杰已经走下了台阶,汇入了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背影很快就要被行人遮挡。
苏曼琳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她终究,没能扣下那决定生死的一击。
她看着那个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无力地垂下了枪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现自己贴身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她违反了她入行以来最铁血的纪律。
……
而与此同时,在极司菲尔路76号的地下刑讯室里,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李士群叼着烟,斜睨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人。这是电讯项目组里一个不起眼的技术员,因为被查出私下里抱怨过几句物资克扣,就被李士群的人抓了进来,安了个“共党嫌疑”的罪名。
“讲勿出是啥人指使你破坏监听站项目,今朝就勿要想活着走出去!”李士群的副手,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用沾着盐水的皮鞭,一边抽打一边用上海话厉声喝问。
那技术员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只会喃喃着“冤枉”。
“冤枉?”李士群冷笑一声,走上前,用手里的烟头,直接摁在了技术员裸露的胸口上。
“嗤——”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李士群脸上却露出一种残忍的快意。“伊拉这种小赤佬,骨头轻,勿吃点苦头勿会招!”他对着副手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阿拉要对皇军负责,对影佐先生负责!任何可能威胁到项目的人,宁可错杀一千,也勿可放过一个!高志杰那边……哼,迟早抓到伊的把柄!”
他对自己人的狠辣,与在日本人面前的卑躬屈膝,形成了最丑陋的对比。
……
高志杰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和早上出门时一样的姿势,但这一次,他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赌赢了。
苏曼琳看到了,而且,她理解了,或者说,至少动摇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军统的制裁令不会因此取消,李士群的敌意有增无减,影佐的棋局越来越深。他刚刚,只是从一个即将爆发的炸药包旁,惊险地走了过去。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本《孙子兵法》,翻到《用间篇》,看着上面那些古老的智慧。
“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渐渐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险。监听站即将开机,那才是真正的考验。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