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靠近苏州河的一栋老旧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
林楚君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像是要撞破肋骨跳出来。她一路换了三次黄包车，绕了无数个圈子，确认绝对没有“尾巴”跟着，才像一缕游魂般闪进这个只有她和上线“老顾”知道的紧急避险点。
屋子里又小又暗，只有一扇气窗透进点微弱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旧木头的气味。她顾不上这些，滑坐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才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点。
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
李士群的人已经堵住了她平常回家的那个弄堂口，如果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警告……那个用粉笔在她常路过的电线杆上，画的极其潦草、看似小孩涂鸦，实则代表“立刻撤离，危险”的符号……
是谁？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闪过一张脸——高志杰。今天下午，在机要室，他过来查阅一批过期的电讯记录，两人只是公事公办地交接。他离开时，手里拿着文件，手臂似乎“无意”地碰掉了桌角的一支铅笔，弯腰去捡的时候，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李的人在盯你档案室的出入记录，小心。”
当时她心头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捡起笔。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偶然，是警告，是提醒！
而刚才那个撤离暗号，手法精准，时机掐得恰到好处，让她在李士群收网前的最后空隙里钻了出来。能做到这一点，并且知道这个只有她和极少数核心同志才懂的暗号的人……除了那个在76号内部，代号“沉香”的上级，还能有谁？
可“沉香”的身份是绝密，连她也只知道存在，不知其人。高志杰……他就是“沉香”？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林楚君的脑海，让她浑身一颤。
不可能！他明明是周云龙提拔的人，是给日本人卖命的技术员，甚至……还和那个来历不明的白蝶纠缠不清。他怎么会是……
可如果不是他，今天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那份关于她外围组织据点被交叉验证的提醒，今天下午直接的言语警告，再加上最后关头救命的撤离信号……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那个在76号里看起来有些孤僻、有些才华，又似乎带着点小算计的年轻技佐。
她想起他调试设备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偶尔看向自己时，那快速掠过、难以捕捉的复杂眼神……那里面，似乎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对漂亮女人的欣赏，以前她觉得是错觉，现在想来，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甚至有……一种在深渊里看到同类时才有的沉重。
林楚君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恐惧、后怕、疑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依靠的酸楚，交织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三长两短的、极轻微的敲门声，是她和老顾约定的暗号。
她猛地抬头，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确认了外面确实是老顾——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看起来像个落魄教书先生的中年人。
打开门，老顾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他的脸色凝重，上下打量她，确认她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好险！要不是‘沉香’同志及时示警，这次就真栽了！”
“老顾，‘沉香’他……”林楚君忍不住想问。
老顾抬手制止了她，眼神锐利：“纪律你忘了？不该问的别问。”他走到气窗边，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才回过头，“这次能脱险，是万幸。但也说明你的身份已经引起了李士群的怀疑，这个联络点也不能再用了。组织上决定，你暂时停止一切对外活动，隐蔽待命。”
林楚君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
“还有，”老顾看着她，语气带着一丝探究，“‘沉香’同志在传递最后预警时，特别强调了是你之前提供的一条看似无关的信息，帮助他做出了准确判断。楚君同志，你和他……在工作接触中，有没有超出常规的情况？”
林楚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组织上产生了疑虑。她立刻摇头，神情坦荡而冷静：“没有。一切接触都严格符合我在76号的身份设定。他……‘沉香’同志，可能只是基于综合情报做出的判断。”
老顾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最终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天黑后，我会安排你去新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这次你反应迅速，处置得当，组织上是肯定的。‘沉香’同志，立了大功。”
老顾没有多待，很快便离开了，亭子间里又只剩下林楚君一个人。
“立了大功……”林楚君喃喃自语。高志杰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愈发清晰。他现在怎么样了？李士群行动失败，会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他在76号那个魔窟里，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这次为了救她，又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不能就这么躲着，她至少……至少要让他知道，她安全了，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她……感谢他。
这不符合纪律，甚至极度危险。但她无法控制这种念头。那种在黑暗里独自挣扎了太久，突然发现身边一直有一个同样在黑暗中擎着火把的同路人的感觉，让她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
她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废弃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小铁盒上。那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孩子留下的吧？她走过去，捡起铁盒，擦掉灰尘。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伪装成粉盒的小镜子里，取出一小张用于紧急情况下书写密信的薄纸。
没有笔。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殷红的血珠渗出，她用指尖，在薄纸上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两个字：
“谢谢”
字迹娟秀，却带着血色的力量。她将纸条折成最小的方块，塞进了那个小铁盒里。然后，她回忆着记忆中那个只有她和“沉香”才知道的、从未启用过的、最隐秘的死信箱位置——离这里不远，法租界福煦路一个教堂后院，第三棵梧桐树根部的裂缝。
她知道这很冒险，但她必须这么做。这不仅是一句感谢，更是一种确认，一种在无声战场上的呼应。
天色彻底黑透后，林楚君按照老顾的安排，悄然离开了亭子间，融入了上海的夜色。在前往新安全点的路上，她绕了一点路，经过那个教堂。夜深人静，后院空无一人。她像幽灵般潜入，快速地将小铁盒塞入了那个树根裂缝，用泥土和落叶掩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离开，没有回头。
……
另一边，高志杰在76号的宿舍里，同样心绪不宁。他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晚上还和周云龙派来“关心”他的人下了两盘棋，但他心里清楚，李士群绝不会善罢甘休。救下林楚君，等于直接打了李士群的脸，也将自己暴露在了更大的风险之下。
他不确定林楚君是否安全撤离，不确定自己的暗示和通过机械昆虫间接引导周云龙出手，是否能起到效果。
直到深夜，他操控着一只伪装成夜行蛾的微型机械虫，飞抵那个教堂后的梧桐树。这是他设定的，定期巡查几个关键死信箱的例行程序。
当“夜蛾”的复眼传感器传回树根裂缝处有近期被翻动过的痕迹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地引导“夜蛾”清理开浮土，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小铁盒。
取出，带回。
在台灯下，他打开铁盒，看到了那张带着淡淡血腥气的纸条上，那两个用血写成的字——“谢谢”。
高志杰拿着纸条，怔怔地看了很久。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这两个字，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它意味着林楚君安全了，意味着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意味着……在这条孤独又危险的路上，他不再是唯一一个知道对方存在的“自己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更沉重的责任感，包裹了他。他不再是单打独斗，他有了需要守护的同志。这种联系，既是软肋，也是铠甲。
他将纸条凑到台灯的火焰上，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看着那灰烬，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李士群，影佐，周云龙，军统……前面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现在，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夜还很长，风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