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宣慰使府邸。
炭盆烧得极旺,将宽敞的花厅烘得暖如春日,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权衡。
安邦亨踞坐在铺着完整虎皮的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他面前矮几上,一边放着周遇吉那份墨迹未干、盖着鲜红大印的盟约草案,另一边,则是一封来自金筑罗雄、言辞激烈、斥其“背弃盟约、甘为朝廷鹰犬”的密信。
骆秉良肃立在下首,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穿行险峻山道时被荆棘划出的细微血痕,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渊,静静等待着这位掌控着黔西无数苗寨命运的老土司做出最终决定。
厅内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水西几位重要的族老和头人分坐两侧,有人面露贪婪,盯着那份意味着土地和财富的盟约;有人眉头紧锁,担忧着与金筑、思州乃至更多土司为敌的后果;还有人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周参军……好大的手笔。”
安邦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苗人特有的浑厚腔调。
“三成金筑之地,世袭罔替,朝廷认证……呵呵,他就不怕将来朝廷反悔,或者……他根本活不到兑现承诺的那一天?”
骆秉良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安宣慰,周参军临行前,陛下亲授‘便宜行事’之权,言‘西南之事,皆可决于周卿’。此盟约,非空口无凭。至于安危……”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安邦亨审视的眼神,“周参军与八千京营将士的性命,如今皆系于西南战局。若败,万事皆休;若胜,朝廷岂会失信于有功之臣?更何况,水西助朝廷平定叛乱,乃是拨乱反正,名正言顺,谁敢非议?”
一名族老忍不住插话:“骆大人,话虽如此,可金筑罗雄兵力不弱,思州田氏态度不明,杨友尚困守老鹰岩……此时让水西与金筑彻底撕破脸,风险是否太大了些?”
“风险?”
骆秉良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族老可知,何为‘棋眼’?如今西南乱局,各方牵制,看似凶险,实则关键在于一点。金筑罗雄,便是周参军选定的破局之点!京营主力为何迟迟不救绥阳?非不能也,实不愿被叛军牵着鼻子走!周参军已集中所有能动用的精锐,只待水西兵锋一动,便会如雷霆般直捣金筑腹地!届时,罗雄首尾不能相顾,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带着锦衣卫特有的森然。
“至于思州田氏……安宣慰以为,田宗仁此刻,是否也在看着水西?若水西按兵不动,坐视朝廷大军受挫,田氏会如何想?他会觉得朝廷不过如此,进而彻底倒向杨友?还是……他会觉得,与水西联手,趁朝廷虚弱之时,攫取更多利益,更为划算?”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安邦亨心中最深的顾虑。
他不怕朝廷,甚至不怕金筑,但他忌惮其他土司,尤其是实力强劲、态度暧昧的思州田氏。
周遇吉这是在告诉他,观望的代价,可能就是被孤立,甚至被其他野心家联手吞并。
“周参军还让卑职转告宣慰一句。”
骆秉良适时补充,声音压得更低,“他说……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金筑之地,不过是暂时交由水西‘打理’。但若水西能在此战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忠诚,未来朝廷在西南的诸多事务上,难道会亏待真正有功之臣吗?譬如……这黔地土司之首的位置?”
安邦亨瞳孔微微一缩。
土司之首!
这个诱惑,远比三成金筑之地更大,更触及他内心深处的野心。
朝廷需要一个人在西南维持秩序,需要一个足够强大且“听话”的代理人。
这或许,是水西安氏更进一步的契机。
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几位族老也不再争论,目光都聚焦在安邦亨身上。
安邦亨缓缓闭上眼,手指捻动着玉佩,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得失,盟友与敌人,风险与机遇。
投靠朝廷,短期内会面临金筑甚至更多土司的敌视,但若能迅速击垮金筑,便能立威,并能获得朝廷的正式背书和巨大利益。
继续观望,看似安全,却可能错失良机,甚至引火烧身。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再无犹豫,只有属于一方霸主的决断。
他拿起那份盟约草案,对身旁的心腹管家沉声道:“取印来!”
朱红色的水西宣慰使大印,重重地盖在了盟约之上。
安邦亨站起身,对骆秉良道:“骆千户,回复周参军,水西……愿与王师共讨不臣!三日内,我水西三千勇士,必兵发金筑!”
他又看向厅内众头人,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各部,即刻集结!目标——金筑罗雄!此战,关乎我水西未来数十年气运,只许胜,不许败!”
“是!”众头人轰然应诺,战意被瞬间点燃。
骆秉良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平静,拱手道:“安宣慰深明大义,卑职佩服!卑职这便返回,禀报周参军!”
当骆秉良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安邦亨独自站在厅前,望着黔地沉沉的夜空。
水西这艘大船,已经彻底驶入了命运的激流,但他难以确定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会又怎样的后果。
前方是滔天巨浪,还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航道,即将见分晓。
而周遇吉,这个年轻的京营参军,用一份大胆至极的盟约,将他,将水西,也将整个西南的战局,推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