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魂。
谢云亭正端着那杯凉水,见苏晚晴盯着窗外一动不动,便放下杯子走了过去。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晨雾还没散干净的院角里,那棵昨日刚吃了“土”的榧树苗,叶片上挂满了露水。
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大动静,只是那树苗下半截的几片嫩叶子,不知是被虫咬了还是怎么,竟怪模怪样地卷了起来。
叶尖内扣,卷成了一个个细细的小圆筒,里面还裹着几粒晶莹的白沙,像极了还没舒展开的虫茧。
谢云亭凑近了些。视网膜上蓝光一闪,数据流迅速铺开:
【生物形态分析:香榧幼叶应激性卷曲】
【卷曲诱因:根系高浓度茶碱刺激、微量火气蒸腾】
【结构拟态:相似度98%匹配——1930年“云记”初代竹筒茶引】
那几个卷曲的叶筒,若是放大个几十倍,活脱脱就是当年他在祁门老号里,熬了三个通宵设计出来的“茶引子”。
那时候世道乱,银元不管是袁大头还是孙大头,都不如硬通货好使。
他便用火漆封了竹筒,里面装上特制的茶样,以此作为提货的凭证。
“老谢,”苏晚晴伸手在窗棂上轻轻扣了两下,声音很轻,“你看像不像三十年那会儿,你跟我发牢骚时画的废稿?”
谢云亭记得。
那年冬天,第一批火漆被水泡了,茶引作废,他在炭盆边上一边烤火一边骂娘,说“这信誉若是只靠个印章,风一吹就散,水一泡就烂,那是骗鬼的玩意儿”。
他没回话,推门走进了院子。
脚下的泥土松软,昨日埋下的陶罐已经看不见踪影。
他蹲下身,伸指轻轻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浮土。
原本光溜溜的陶罐外壁上,此刻竟布满了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
那是榧树的新根。
这些根须霸道得很,不仅缠绕在罐体上,更有几缕极细的根尖,顺着罐口那点微不可察的缝隙,硬生生地钻了进去。
【根系行为监测:渗透完成。】
【状态:茶渣发酵热能传导中,根系正与罐内腐殖质建立营养置换通道。】
谢云亭的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抹了一把。
这树不是在吃肥,是在“吃”那个罐子。
再过个三五年,这陶罐就会被树根彻底绞碎,融进这棵树的骨血里。
他从怀里掏出那叠昨夜写好的《六县联营育苗规约》。
那是他在灯下斟酌了半宿的条陈,全是关于怎么分利、怎么定责的细则。
按理说,这东西今天该贴到联营社的墙头上,盖上鲜红的大印。
但他盯着那几根钻进罐子的树根看了半晌,突然手腕一翻。
“嘶啦——”
一声脆响,那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宣纸被他撕成了两半。
窗户后面的苏晚晴愣了一下,却没出声阻止。
谢云亭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不停,将那规约撕成了一条条指头宽的纸条。
他没把这些碎纸扔掉,而是顺着榧树树皮上那些天然的干裂缝隙,将纸条一条条地塞了进去。
白纸黑字,嵌在灰褐色的老树皮里,像是一道道还没愈合的伤疤。
午后的山风起得急。
那一阵穿堂风刮过院角,榧树叶子簌簌作响。
嵌在树皮缝隙里的纸条本就塞得不紧,被风一卷,便如那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打着旋儿飞出了院墙,顺着山坡往下滑落。
谢云亭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双手撑着栏杆,目光追着那几片纸屑。
坡下面,沈二嫂正领着几个妇人在石垒边上歇脚。
一片纸条正好落在她那双沾满泥巴的布鞋面上。
她弯腰捡起来,不识字,便递给了旁边正在抽旱烟的二叔公。
二叔公眯着老眼瞅了半天,烟杆子在石头上磕得当当作响:“……损苗者……自补……这是规矩啊!”
没人问这纸是从哪飞来的,也没人找上面的落款大印。
沈二嫂是个急性子,听完这半句,直接把手里喝剩的半碗茶汤,“泼啦”一下泼在那块刚垒好的页岩上。
“听见没?自补!”她大着嗓门吼道,手指蘸着那还没干透的茶渍,在石头上画了一道杠,“这就是咱们这坡上的理!老天爷飘下来的,那就是铁律!”
一群茶农围了上去,有的点头,有的也跟着往石头上泼茶水。
那乱糟糟的场面里,透着股说一不二的庄重。
【环境数据反馈:纸张纤维正在树皮裂隙中加速受潮。】
【分解预测:根系分泌物含微量酸性茶多酚,预计48小时内纸张将完全降解,文字信息将转化为碳源被树体吸收。】
谢云亭收回目光,嘴角那道紧绷的纹路终于松开了些许。
旧的契约融了,新的规矩入了土。
这规矩不再是贴在墙上给官老爷看的,而是长在土里给种茶人守的。
他转身回了屋,径直走到灶台前。
墙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那是枚如意把手的铜印,底部刻着篆体的“云记”二字。
这东西跟着他走南闯北三十年,盖过几百万箱茶叶,敲定过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谢云亭将它摘了下来,没有半分犹豫,手腕轻轻一送。
“哐当。”
铜印落进了正烧得旺盛的灶膛里。
那印把是上好的紫檀木,遇火即燃,瞬间腾起一股蓝幽幽的火苗。
紧接着,铜质的印头在烈火中开始变色,原本光亮的包浆迅速剥落,化作一团分辨不清形状的红热金属。
苏晚晴正要把刚摘的一篮子野菜下锅,见状也只是顿了顿手。
她没说话,默默地拿起扫把,待那火势渐熄,将灶膛里那堆混着铜汁和木灰的余烬扫了出来,盛进那只平日里用来发豆芽的陶盆里。
她又去院子里采了几片宽大的槠叶,仔细地盖在那盆余烬之上。
这一夜,山里的风出奇的大,像是要把这世间最后一点陈旧气息都刮干净。
次日清晨,在那陶盆黑乎乎的灰烬堆里,竟顶出了两茎并生的嫩芽。
一株青翠欲滴,一株却是罕见的褐红色,两株芽苗紧紧缠绕在一起,形如太极,分不出彼此。
几个村里的野孩子趴在篱笆墙头上看稀奇,指着那盆里的怪芽嘻嘻哈哈:“快看快看!茶公茶婆又生崽啦!”
他们不知道那盆底埋的是什么,只当是谢先生家又种出了什么神仙草。
谢云亭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通火条,眉头微微皱起。
那灶膛里的火苗子今天怎么都不顺,火舌头总是往外舔,像是喉咙里卡了鱼刺,吞吐都不利索。
“阿粪桶今天来不来?”他扭头问了一句。
“说是晌午过来。”苏晚晴正在擦桌子,“他说这灶用了十几年,底下的灰积得太深,得把灶膛给拆了,好好清一清肚肠,不然这火以后都烧不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