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浸透了黟县谢家祠堂的每一片砖瓦。
祠堂内,数百双眼睛,或紧张,或期待,或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尽数汇聚在堂前那张八仙桌上。
桌上,三盏青瓷盖碗一字排开,茶汤已凉,但空气中那场无声的硝烟,余温未散。
“诸位,”主位上,须发皆白、一身长衫的范先生缓缓站起,他清癯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庄重。
作为特邀而来的江南茶学界的泰山北斗,他的每一句话,都足以在整个皖南茶市掀起波澜。
他先是看了一眼左手边的茶碗,那是徽州老牌茶号“汪记”的得意之作,茶汤橙红,香气尚可。
他又看了一眼右手边的茶碗,那是祁门本地豪强“孙半城”新推的“改良红茶”,汤色艳丽,香气霸道,夺人鼻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中间那只碗上。
碗中茶汤金圈显露,清澈透亮,宛如琥珀。
一股独特的、仿佛空谷幽兰与蜜糖交织的香气,若有似无,却绵长不绝,萦绕在祠堂的梁柱之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那是“云记”的茶。
人群中,谢云亭一袭青布长衫,静静站立。
他身旁的阿篾,手掌已在衣袖下攥出了汗。
更远处的角落里,巡茶童小满正踮着脚,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忐忑。
“汪记之茶,守成有余,新意不足。”范先生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孙号之茶,香则香矣,失之浮躁,恐非正道。”
“孙半城”的管事脸色一白。
范先生顿了顿,端起了中间那碗云记的茶汤,却未饮,只是将它举至烛火前,对着众人。
“此茶,兰香入骨,蜜韵天成。初品如君子,温润内敛;再品如高士,风骨卓然。更难得的是,它调和了松柴明火与文火慢焙的矛盾,既有火功之醇厚,又无半分烟熏火燎之气。”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老朽以为,此茶,当为本次祁红盲评之魁首。云记,胜。”
“胜”字出口,如钟磬之音,在祠堂内激起层层回响。
“不可能!”孙家管事失声叫道,“他云记不过一个新字号,凭什么!”
范先生冷哼一声,将茶碗重重放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凭什么?就凭这茶汤里,没有一星半点的陈茶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味!就凭这份对茶的敬畏之心!”
此言一出,孙家管事面如死灰。
他用劣质陈茶掺入新茶以拔高香气的伎俩,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在真正的大师面前,如同皓月下的萤火,无所遁形。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云记赢了!”
“谢掌柜好样的!”
小满激动得跳了起来,阿篾紧握的拳头也终于松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云亭却并未露出太多喜色。
他向着范先生深深一揖,又朝着所有支持他的茶农乡亲们团团一揖,声音不大,却透着千钧之力:“云记之胜,非云亭一人之功,乃是仰赖诸位乡亲的信任,仰赖黄山这片土地的恩赐。这份荣耀,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掌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热烈。
这一刻,胜利的喜悦不再属于个人,而已化作一种集体的荣光。
夜深,人潮散去,祠堂里只剩下云记的核心众人。
阿篾正指挥着人收拾残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小满则抱着那盏夺魁的盖碗,像抱着稀世珍宝。
“东家,”村正“老烟锅”那洪钟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手里吧嗒着旱烟,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像是绽开的菊花,“你过来一下。”
谢云亭跟着他走到祠堂外的月光下。
“这玩意儿,俺们村里传了好几代了,说是祖上跟着一位大茶商走南闯北时留下的。”老烟锅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泛黄的、鞣制过的羊皮,上面用朱砂画着几条模糊的红线和几个古怪的符号。
“俺们看不懂,只知道是跟茶有关的宝贝。今天你替大伙儿争了这口气,俺寻思着,这东西放俺这儿是蒙尘了,搁你手里,兴许能派上用场。”
谢云亭接过羊皮,指尖触及的瞬间,脑海中“鉴定系统”的微光一闪而过。
【物品:茶马古道南线残图(之一)】
【材质:百年山羊皮】
【信息:记录清代中期由皖南通往赣西、湘西的部分隐秘商道,可避官匪,缩短行程半月以上。】
他的心猛地一跳!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沉默的身影从暗处走出。
是猎户“山豹子”,他那只空荡荡的右袖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山豹子一言不发,从胸口掏出一块扁平的石片,递给谢云亭。
石片上,同样刻着几道与羊皮上风格一致的线条。
“山里采药,崖壁上看到的,俺拓了下来。”他言简意赅,独臂却稳如磐石。
谢云亭接过石片,脑中系统再次提示:【茶马古道南线残图(之二)】。
他将羊皮与石片拓印一对,竟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一条被历史遗忘的商路,正在他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渐渐聚合。
这,就是“灯影照肝胆”单元的最后一块拼图。
胜利,不仅赢得了名声,更赢得了人心最深处的信任,唤醒了沉睡的传承。
谢云亭看着手中聚合的残图,再看看老烟锅和山豹子那两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暖流与责任感涌上心头。
他明白,他们给他的,不是一张图,而是整个村庄、整个山林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灯火通明的祠堂。
他将两块残图郑重地放在八仙桌中央,对着阿篾、小满以及所有尚未离去的云记核心伙计们说:“今夜,我们赢了一场比试。但从今往后,我们要走的路,比这更长,更险。”
他指着那张残图:“这是一条被遗忘的路,也是我们云记未来的生路。它将带着我们的茶叶,走出这片大山,去往更远的地方。这条路,要用我们的血汗,一步步重新蹚出来!”
他的话音落下,祠堂内一片肃静。
突然,年幼的小满,默默地走到墙角,将自己巡山用的马灯点亮,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旁,灯光虽弱,却坚定地照亮了那片残图。
紧接着,阿篾点亮了祠堂门口的大风灯。
老烟锅吹熄了旱烟,回家取来了他那盏用了几十年的老油灯。
茶工们、伙计们,一个接一个,默默地走出祠堂,又默默地回来,手中都多了一盏灯。
马灯、风灯、油灯、烛台……一盏,十盏,数十盏。
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点灯声。
一簇簇温暖的光晕在祠堂内外亮起,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
它们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将谢云亭、将那张残图、将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照得透亮。
谁在夜里点灯?
是谢云亭燃起的那颗实业救国的初心之火,更是每一个被这火焰感召,愿意在黑暗中与他同行的人。
谢云亭站在灯海中央,眼眶微微发热。
他知道,从今夜起,“云记”二字,承载的不再仅仅是家族的复仇与荣耀,更是这漫山遍野的灯火,是这无数双眼睛里的期盼与信任。
他已不再是孤军奋战的谢家少主。
在这乱世之中,他将是那个为众人执灯、引路的“茶圣”雏形。
而那张在众灯照耀下的残图,正预示着下一段波澜壮阔的征程——信誉,即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