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终究是来了。
卷着鹅毛大雪,裹挟着死亡的气息,从雁门关外呼啸而至。
仅仅半日,一座孤零零的烽燧台下,便已尸横遍野。
残破的军旗在风雪中发出猎猎悲鸣,仿佛在为那些尚未冰冷的躯体唱着最后的挽歌。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自京畿方向拼死闯入,骑士滚鞍下马,已是冻得嘴唇青紫。
他高举着明黄色的卷轴,声音嘶哑地冲着烽燧高墙上那个纤瘦的身影嘶吼:“奉圣谕!掌医司主官沈知微,即刻率所属医官撤回京师!北境防线已破,边军主力后撤三十里,此地已成绝境!违令者,斩!”
“斩”字出口,寒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墙垣下,临时搭建的棚区里,是上千名拖着残肢断臂、在污血与泥泞中痛苦呻吟的伤兵。
他们的哀嚎与风声交织,汇成一曲人间炼狱的交响。
沈知微立于残破的墙垛之上,北风将她的斗篷吹得鼓胀如帆。
她身后,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希望——那上千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性命。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下方那些绝望而期盼的眼神。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小满。”
“在!”医婢长小满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火盆,炭火烧得正旺。
沈知微从怀中取出两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
一本是柳氏祖传的《战伤十八禁》,另一本,是她亲手整理的、颠覆这个时代认知的《消毒三律》。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将这两本足以被任何医者奉为神物的孤本,亲手,一页页地,投入了火盆之中。
纸页在火焰中卷曲,化为黑色的蝴蝶,随风腾起,舞向苍穹。
“圣上有令,边军可退。但病患,不可弃。”
沈知微的声音朗朗如钟磬,在雪原上空回荡:“从今日起,此地不属边军,不归朝廷,只归我‘掌医司’!从此刻起,我以医令代军令,凡我掌医司所属,皆需遵守新的规矩。愿留者,皆为‘烽火医坊’之人,同生共死!”
话音刚落,小满第一个撕下自己裙角的青布,毫不犹豫地在臂上缠绕一圈,打了个死结。
她的眼神炽热而坚定,仿佛那不是布条,而是一枚勋章。
“愿随沈大人,同生共死!”
她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火石。
人群中,那些原本在哭泣、在茫然的军属妇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她们纷纷撕下自己的裙摆、头巾,用最朴素也最决绝的方式,将自己的命运与这座孤悬的烽燧绑在了一起。
转眼间,上百条颜色各异的布带,汇成了一股沉默而强大的洪流。
“赵大锤!”沈知微再次开口。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轰然应诺,他本是军中铁匠铺的主官,此刻双目赤红,充满了血丝。
“我要你在一夜之内,将所有缴获的敌军箭车全部拆解!”沈知微的手指向烽燧下的空地,脑中的现代野战医院蓝图迅速与眼前的简陋条件重合,“用木架搭出三个区域。前方设检伤台,我要你打造一百面红、黄、绿三色小旗,用以标记伤员的呼吸、出血和意识等级;中央为清创区,铺设石板,引后山山泉成渠,我要能随时冲洗伤口;后方是观护区,用所有能找到的羊皮帐分隔,每十人配一名护理妇,记录脉象体温,分时辰喂水喂药!”
赵大锤听得瞠目结舌,却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直冲头顶,他重重一捶胸甲:“保证完成任务!”
秩序,在混乱的废墟上开始重建。
沈知微亲自示范着她口中的“三级分流法”。
一名被断矛刺穿胸膛的士兵呼吸急促,口唇发绀,眼看就要窒息。
军医束手无策,判定为“气血攻心,神仙难救”。
沈知微却一把推开他,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特制银针,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精准地从那士兵的第二肋间隙刺入!
“噗——”
一股带着血沫的气体喷涌而出,士兵剧烈的喘息瞬间平复下来。
“气胸,闭合性。”她冷静地吐出几个无人能懂的词,随即抓起一把乌银粉末,均匀洒在另一名大腿被砍伤、创面已经开始发黑的士兵伤口上,“预防溃烂坏死。”
她的动作利落得如同刀劈竹,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名断了腿的年轻士卒痛得哀嚎不止,几乎要晕厥过去。
沈知微俯下身,用沾满血污的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要活着回去见你娘,就得信我这一刀。忍住了,你就是英雄。”
夜色渐深,风雪愈大。
一条被封锁的隐秘山道上,一队伪装成商队的东厂番子正与三十余名北狄游骑进行着惨烈的搏杀。
为首的百户赵四郎身中七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死死抱住一名狄人的马腿,为身后的同伴争取了最后数息的时间。
最终,这支十人的小队,仅余三人活着冲破了截杀,将六个沉重的药箱送到了烽燧之下。
沈知知微亲自开箱查验,当她拿起一包金疮药时,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的坚硬。
她不动声色地撕开药包底层,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赫然藏于其中。
纸上,是用血绘制的、极其精细的敌军哨点分布图,以及一条只有东厂高层才知晓的紧急撤离路线。
那熟悉的笔迹,带着一丝主人特有的凌厉与疯狂,正是出自谢玄之手。
他竟是以自己的血为墨,将这救命的情报混在药包夹层里送了过来!
沈知微的指尖在那干涸的血迹上轻轻抚过,那刺目的暗红色仿佛灼伤了她的皮肤。
片刻的沉默后,她猛然抬头,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彻骨的冷静。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铁,“把谢提督送来的所有烈酒,全部倒入煮沸的大池里!我要让这该死的风雪,都染上消毒水的味道!我要让十里外的敌人,都能闻到我们这里‘死亡的气味’!”
与此同时,烽燧以北不足十里的山脊之后,黑翎副将铁山正死死盯着山下连营的北狄大军。
他手下只有不足三百残部,兵力悬殊,根本不敢贸然出击。
就在他焦灼万分之际,却见远处的烽燧之上,忽然升起一股奇特的浓烟。
那烟并非寻常烽火的直柱,而是在风中打出三组清晰的、断续的波纹。
铁山那只独眼中瞳孔骤然收缩,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身经百战,年轻时曾有幸见过天工阁的机关大师演示过一种失传的通讯秘术——《烟诀》。
这烟,分明就是《烟诀》中记载的、最高等级的求援符!
“天不亡我黑翎!”铁山猛地抽出腰刀,指向敌军侧翼,“传我将令,全军听我号令,子时夜袭!配合沈大人,包抄他们的粮草营!”
子夜,寒霜凝结万物。
烽火医坊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知微刚刚为一名股动脉破裂的校尉完成了长达一个时辰的血管缝合,正准备处理下一位伤员。
忽然,一阵急促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
烽燧最高处,负责了望的童子哨发现了远方雪地里有大片黑影正在移动。
他不顾自己已经冻僵的手指,拼命点燃了身边最后一捆狼粪。
冲天的火光撕裂黑暗的刹那,一支冰冷的羽箭,无声无息地贯穿了他单薄的胸膛。
在倒下的前一刻,少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拉响了身边的预警铜铃。
——三长两短!
是敌军精锐,夜间突袭的最高警报!
刹那间,整个烽燧内外一片死寂。
沈知微握紧了手中那枚沾着血的柳氏三弯针,针尖的寒芒映着她漆黑的眸子。
她缓缓抬头,望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漫天星斗,声音不大,却坚定得如同脚下的磐石。
“点灯,开闸,迎伤员。”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我是你们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