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尽头,果然有一口井。
并非枯井,而是被封死的废井,井口用巨大的青石板压着,四周杂草丛生,比人的个头还高,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
这片被宫廷遗忘的角落,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沈知微拨开半枯的草叶,一眼就看到了井边那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妇,穿着最粗劣的灰布宫人服,满头白发被一根旧木簪随意挽着。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截炭笔,在废井旁的石壁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警惕地回过头,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扫了过来。
“周哑婆。”小满上前一步,轻声唤道。
老妇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将那双藏在袖中的手露了出来。
沈知微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是一双残缺的手。
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右手的食指,齐根而断,断口处是狰狞的、早已愈合的烙印疤痕。
这是何等惨烈的惩戒,才会留下如此永久的印记。
周哑婆仿佛习惯了这种注视,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伸出那只仅剩三指的右手,指了指沈知微,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在石壁上重重画了一个“药”字。
小满在一旁低声翻译:“主官,婆婆在问,您也是……为了药来的?”
沈知微缓缓点头,目光落在石壁上。
那上面画着一幅奇怪的图:一个孕妇的腹部轮廓,里面一个胎儿,旁边则标注着无数个方向箭头和不同的时辰。
“这是‘正胎术’。”沈知微心头一沉。
古代某些稳婆中流传的邪术,据说能通过按摩、施压甚至药物,扭转胎儿性别。
她一直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有如此惨烈的见证者。
周哑婆摇了摇头,拿起炭笔,在“正胎术”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接着,她开始用那只残缺的手,配合着炭笔,在石壁上飞快地比划、书写、画图。
她的手语粗糙而直接,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沈知微和小满的心上。
一幅触目惊心的流程图,在三人面前徐徐展开。
一切的开端,是宗正府内一个秘而不宣的机构——选嗣局。
一旦有嫔妃受孕,玉牒女官便会第一时间将信息密报选嗣局。
随后,钦天监的术士会根据孕妇的生辰八字与受孕时日,推演“命格”,初步判断“龙气”强弱。
紧接着,尚仪局的女官会奉上特制的“净心图”,挂在孕妃寝殿,内容多为仙人送子、麒麟降世,看似是美好的祝愿,实则是通过日夜的视觉暗示,干扰孕妇的梦境。
她们会派专人记录孕妇的梦兆,作为判断胎儿性别的佐证之一。
最后,太医署会根据这些综合信息,秘密配制“控胎汤”,交由最信得过的稳婆,以“调养”为名,日日给孕妃灌下。
周哑婆的手指在石壁上重重划过,写下几个字:胎动偏左,为男。
乳初色淡黄,为男。
梦见龙虎,为男。
反之,为女。
她颤抖着画出一个小小的女婴轮廓,然后在上面狠狠画了一个叉。
“若判为女胎……”小满的声音都在发抖,“会如何?”
周哑婆她画了一碗汤药,指向女婴,做了一个倾倒的动作,然后画出鲜血淋漓的画面。
诱导滑胎!
这还不是最残忍的。
她又画了另一种汤药,指向女婴,然后画了一个小小的、干瘪的胎儿形状,旁边写上“抑育”二字。
让女胎在腹中就停止发育,最终生下一个体弱早夭的“病儿”,神不知鬼不觉。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医疗,这是一条系统化的、以皇权为名的性别屠杀流水线!
她忽然想起档案上那行字——“依沈氏配方改良版”。
“我母亲的药方……”她艰涩地开口。
周哑婆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泛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她找到石壁上之前别人刻下的“沈氏”二字,用炭笔狠狠地画了一个叉。
然后,她指向自己的胸口,用那残缺的手指,一笔一划,艰难地比划着。
小满看懂了,眼眶瞬间红了,哽咽着翻译:“婆婆说……不是沈太医……是柳姐姐……是柳姐姐她……”
周哑婆的动作愈发急切,她画了一本书,又画了一团火,最后,她指向远方,做了一个“保护”的姿势,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像是在喊“女儿”。
“烧了书,护女儿。”
沈知微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原来,母亲当年被贬,并非因为安胎方出了纰漏,而是她发现了这个惊天阴谋!
她销毁了自己最原始、最完整的安胎方手稿,是为了阻止这救命的良方,被彻底扭曲成杀人的利器!
她用自己的前程和名誉,为女儿,也为天下无辜的胎儿,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就在这时,一名掌医司的小医女领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匆匆赶来。
是阿萝。
“主官。”小满低声禀报,“您要的试药宫女,我先带了阿萝来。”
阿萝一见到沈知微,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泪如雨下。
不等沈知微开口,她颤抖着解开层层宫裙,露出了自己的小腹。
那是一片苍白如纸的皮肤,在肚脐下方,本该微微隆起象征着女性生机的子宫部位,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凹陷,宛如一口枯井。
“奴婢……奴婢每月初七都要去尚药局领药,”阿萝泣不成声,“他们说是调理身子的,喝了能让奴婢们当差时更有精神。整整三年,从未间断。直到上个月,奴婢的月信再也没来,请平安脉的医官说……说奴婢的‘血海’已经枯了,这辈子……再也做不了娘了!”
沈知微取来随身携带的简易窥器,在小满的辅助下,为阿萝做了简单的检查。
当看到那萎缩、毫无生机的宫颈时,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结合阿萝的描述和之前对那些药渣的分析,一个诊断在她脑中断然成型:长期、大剂量地服用以香附、莪术等药物炮制而成的“活血化瘀汤”,导致了不可逆的卵巢功能衰竭!
沈知微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不是治病。”她的声音淬着冰,“这是阉割女人。”
当晚,奉医堂灯火通明。
沈知微站在巨大的典籍阁内,小满正根据她的口述,将所有的证据分门别类,整理成册。
一册《生育监控实录》,正在她手中诞生。
其中,包含了那十七名受害宫妃的名单与生育记录;包含了“控胎汤”从最初版本到如今宁贵妃喝下的“安神散”的演变图谱;包含了周哑婆用炭笔画下的手语口述纪要,每一幅图都由小满在旁附上注解;更包含了阿萝那张令人心碎的子宫损伤图谱。
沈知微亲自执笔,将母亲柳氏那张真正的安胎古方,与被崔夫人一党篡改后的毒方并列抄录。
她用朱砂笔,重重圈出了被替换掉的三味关键药材:杜仲、续断、桑寄生,这三味固本安胎的君药,被换成了利水、破血的麝香、红花与莪术。
一字之差,一生一死。
一名东厂的番役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外,将一张字条和一份密报递给小满。
密报是谢玄送来的最新情报:崔夫人正秘密联络钦天监掌事和宗正寺卿,准备明日早朝联名上奏,以“妖言惑众,私行巫蛊之术”的罪名,弹劾整个掌医司。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知微将那本刚刚装订好的《生育监控实录》,郑重地放入书架,与母亲当年亲手书写的《产科辑要》孤本,并排放在一起。
两本书,横跨两代人,承载着同样的血与泪。
她转过身,对一脸忧色的小满说道:“明日,我要上请旨,在奉医堂开设‘女体讲习课’,召集六宫嫔妃与女官,教她们如何识自己的脉,如何认自己的病,如何看懂药方里的生与死。”
“主官!”小满大惊失色,“这……这无异于将刀柄递到宗正府手上!他们正愁找不到由头,您这样做,恐会触怒龙颜,引来灭顶之灾啊!”
沈知微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被鱼肚白浸染的天色,唇边泛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懂医术。”
她淡淡道:“他们怕的,是我让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睁开眼。”
远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精准地照在奉医堂新挂的匾额上,那三个由皇帝亲笔御赐的大字,熠熠生辉。
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一名小医女跌跌撞撞地跑进典籍阁,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主官……不好了!太妃……淑太妃她……突然发起高热,腹胀如鼓,已经昏死过去了!太医院的几位大人全都束手无策,只……只敢在殿外焚香祷告,说是……是中了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