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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的宫墙投下冷影,沈知微的素色裙角扫过丹墀时,火盆的余温还残留在掌心。

她蹲下身,指尖掠过未完全熔尽的骨片——那截拇指长的焦黑碎片,边缘还沾着未燃尽的血晶星芒,像极了被火舌舔过的残烛。

“医正。”小满举着羊角灯凑近,暖黄的光漫过骨片,照出表面细密的龟裂纹,“要带回去吗?”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用棉纱轻轻裹住骨片。

她能感觉到那碎片透过布料传来的温度,不是余烬的灼,而是某种沉郁的凉,像雪地里埋了二十年的石头。

掌医司的偏厅还亮着灯,药炉的轻响混着更漏声,她将骨片放在白瓷盘里时,窗外的月亮正爬上东墙。

“取蒸馏水。”她对小满道,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冷静,可指节却微微发紧——昨夜在金殿,骨笛焚毁时投出的声波里藏着三百条命,或许这截骨片,还藏着更具体的名字。

小满捧来铜壶时,蒸馏水的清冽气息漫开。

沈知微用镊子夹着骨片浸入水中,看着焦黑的碎屑缓缓脱落。

当最后一层炭灰被冲净,显微镜下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那些原本以为是火烧裂纹的痕迹,此刻在物镜下显露出规则的排列:短横、折钩、斜点,像被细凿精心刻就的符号。

“反书左行。”她突然出声,惊得小满手里的棉帕掉在案上。

沈知微想起《天工开物》里的记载:“匠户秘记法,刻字时需镜像反刻,从右往左读。”她取来竹片在纸上临摹,笔锋随着刻痕游走,当最后一个符号落定,纸上显出歪扭却清晰的“辛”字。

“李乐师到了。”小杏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元音裹着靛青棉袍进来时,怀里的玉箫还沾着夜露。

他看了眼案上的骨片,指尖轻轻拂过箫身:“沈医正可是要我再吹一次《哭陵》?”

“不是吹。”沈知微将骨片放在木架上,“用玉箫模拟骨笛的基频,黄钟破律的音调。”她指了指窗棂——已用厚毡封死,“密室无风,声波不会散。”

李元音闭目试了个音,箫声清越如鹤鸣。

当音调逼近那个让金殿众人屏息的“破律”时,沈知微将听诊器的铜管贴在骨片一端。

血晶星芒突然跃动起来,在铜壁上投出明暗相间的波纹,像极了被风吹皱的水面。

“小满,记波形。”她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小满握着炭笔的手也在抖,她盯着铜壁上忽长忽短的波峰,在纸上画出三道曲线:“第一组...三百一十七个波峰。”她数到最后一个点时,笔尖戳破了纸,“医正,是三百一十七!”

沈知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日声波里的“三百”原是约数,此刻精确到个位的数字,让她想起解剖室里数肋骨的场景——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具具体的尸体。

“第二组。”李元音的箫音转低,像冬夜的风扫过瓦当。

小满的炭笔突然顿住:“这是...日期?”她顺着波峰的间隔数下去,“辛未七月初三亥时。”

最后一组波形出现时,沈知微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些细碎的波峰排列成串,每个峰谷对应一个姓氏的起笔:“鲁、陈、赵、吴...”她逐字念出,声音越来越轻,“是匠户的姓氏残录。”

“他们连名字都要烧干净。”李元音的箫从手中滑落,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我师父说过,匠户入册时要按手印,刻在工籍簿第一页。”

“工籍簿?”沈知微猛然抬头,“可有人见过?”

老孙是被黑骑连夜从皇陵殡仪房提来的。

他跪在地上时,膝盖磕得咚咚响,额头的冷汗滴在青石板上:“小人当年给先帝入殓...见他手里攥着一卷竹简,墨字还没干,写着‘工匠名录’。”他喉结动了动,“后来徐阁老来了,说这是逆产,当场烧在火盆里。”

沈知微闭了闭眼。

火光里浮起鲁三工的笑,想起他说“让死人听见笛声”——原来不是疯话,是活人的嘴被封得太死,死人只能用骨头说话。

“明日开皇陵偏穴。”她睁开眼时,眼底像淬了冰,“我要为每个死者拓印手印。”她转向小满,“去库房取生宣、朱砂,再找十个稳当的小太监——哪怕只剩白骨,也要让他们在阳间留个印子。”

“他们怕的不是鬼魂。”她突然低笑,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凉,“是怕名字被人记住。”

偏厅的门被推开时,穿堂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

谢玄立在门口,玄色大氅沾着夜露,腰间的绣春刀泛着冷光。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案前,盯着纸上的“鲁”字看了很久。

“我谢家灭门那夜。”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器,“也有三百二十一口。”

沈知微抬头,看见他眼尾的红痣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谢玄取了腰间匕首,在掌心轻轻一划,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正好落在“鲁”字旁边。

“你们都说我是九千岁。”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在纸上晕开,“可我连他们的坟在哪都不知道。”他抬眼时,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刀,“你若掘得出尸骨,我便奏请立碑——不称罪籍,叫‘赤岭守工’。”

沈知微望着那滴鲜血,突然想起刑场上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高台上,飞鱼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的染血玉佩。

原来他们都带着一身的旧伤,不过一个藏在骨里,一个刻在碑上。

“好。”她应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夜更深了。

沈知微独坐案前,听诊器的铜管贴着耳际。

血晶星芒不知何时熄了,只余温温润润的,像块捂热的玉。

她正要收起来,铜管里突然传来极轻的震颤——不是心跳,不是地脉,是多人齐步的节奏,间或夹杂铁链拖过石阶的哗啦声。

她猛地直起身子。

母亲柳氏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你逃出去后,若听见夯歌,那是他们赴死的路。”她想起鲁三工说“赤岭的雪埋不住冤魂”,原来冤魂不是飘着的,是一步一步,沿着入葬的路,走回阳间。

沈知微摸出纸笔,手在发抖。

她跟着铜管里的节奏画下脚印的间距,标出铁链的脆响频率——这是三百一十七人戴枷赴死的步伐,是活人找不到的路,却是死人走了二十年的归程。

窗外朔风骤起,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恍惚间竟有低低的歌谣飘进来。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夯杵落,雪埋人,生无名,死无坟...”

沈知微的笔尖顿在“主墓道”三个字上。

她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落在案头的木匣上——那是她前日让工匠特制的,内层衬着防潮的羊皮,正好能放下听诊器的铜管。

“明日。”她低声说,指尖抚过木匣的铜扣,“带你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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