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撞进来时,沈知微正用狼毫在“阅”字最后一竖收笔。
狼毫尖的墨珠“啪”地坠在宣德年制的洒金笺上,在“宗人府”三个字旁洇开个深褐的圆。
“宗人府说六皇子昏迷三月,要申报‘移魂预备’。”阿朱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是按《慈济旧典》,龙体若逾百日不醒,当停脉息以存魂魄,待良辰吉时......”
沈知微的指节在案上叩了叩。
她记得《慈济残档》里那些泛黄的纸页——所谓“移魂预备”,不过是旧制里的杀人令。
皇子公主若久病不愈,宗人府便以“存魂”为名,断药停针,任其在祭典中咽气,美其名曰“魂归仙班”。
实则是为了让旁支过继、夺嫡换血。
“去取六皇子的诊疗记录。”她起身时,玄色翟衣扫过满地雪光,“再让人把心尺校准仪搬进宫。”
次日早朝,金殿的蟠龙柱还凝着夜露。
宗正卿捧着明黄奏匣跪在丹墀下,银须在晨风中发抖:“六皇子脉息如游丝,若再强留阳世,恐折损帝运......”
“帝运?”沈知微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簪,“臣这里有心尺监测图。”她展开一卷绘着银线的素帛,“六皇子脑区活跃度每日递增,昨日已高于陛下苏醒前第七日。”她指向图上跳动的波峰,“强行中断治疗,与谋杀何异?”
宗正卿的脸涨成猪肝色:“掌医司越权!
龙体静养之规,自太祖起......“
“太祖当年若信静养,早被陈友谅的箭射死在鄱阳湖了。”沈知微往前半步,翟衣上的金线在烛火里灼亮,“你们怕的不是帝运,是他醒来后,会说破当年换乳母、调补药的旧事。”她的目光扫过殿下噤声的百官,“现在——”她的指尖重重按在案上,“我说他不能动,他就不能动。”
金殿里落针可闻。
忽有绣春刀的环佩声自殿外传来。
谢玄掀帘而入,玄色飞鱼服沾着未融的雪,腰间的琥珀腰牌晃得人眼花:“东厂即日起,移交医疗监察权予掌医司。”他从袖中抽出一叠染着茶渍的密折,“这些年监视太医的记录,烧了干净。”
殿外传来火盆噼啪的炸响。
谢玄望着腾起的黑烟,指节叩了叩腰间新悬的红铜令:“往后凡尺驿发急救,东厂哨点一炷香内必至。”
“医权凌驾皇权?”左都御史颤巍巍开口。
谢玄突然笑了,眼尾的红痣像滴未干的血:“陛下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传沈医正’。”他转向龙椅上的皇帝,“若连救命人的规矩都信不过,这江山,治它作甚?”
皇帝靠在龙案后,目光扫过阶下的沈知微,轻轻颔首。
三日后,太学明伦堂的青砖地被踩得发烫。
小满站在香案前,望着三百个攥着笔的女医——有裹着粗布的乡野稳婆,有挽着螺髻的官宦之女,甚至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妇,鬓角还沾着灶灰。
“第一题。”小满展开一卷绢画,“这是真假难产图谱。
真难产的产妇会有三处异状,找出者得三分。“
堂下笔走龙蛇。
突然,最末排的青衫少女“啪”地拍案:“这张安胎方里有马钱子!”她的声音带着乡音,“我阿嫂就是喝了含马钱子的药,孩子生下来手都是蜷的!”
满座皆惊。
主考官的脸白了白,翻出《本草拾遗》:“马钱子......”
“《本草拾遗》说‘苦寒,通经络’,可没说孕妇禁用。”少女攥着自己的袖角,“但我跟了镇里王稳婆十年,见三个喝了这药的产妇,孩子都......”她的喉结动了动,“都没活过百日。”
小满的眼睛亮了。
她亲手将刻着“青笺使”的令牌递过去:“你说保得住,才算保得住;你说停,才算停。”
少女接过令牌时,指腹擦过牌上的“停”字,突然哭了。
入秋时,崔砚的《医政纪要》终于写完最后一页。
他蹲在宫墙夹壁前,烛火在脸上投下晃动的影。
题记写着:“昔有帝王遗诏定储,今有心尺一响决生死。
非尺变,乃世变。
癸卯之后,人命不再仰于天,而系于尺。“
他将书稿塞进夹壁最深处,又摸出张字条压在砖下:“待百年后,自有公论。”
顾玿来的时候,崔砚正拍着墙灰起身。
女官抱着画卷,发间的玉簪碰出清响:“我在医理堂壁画旁添了小角。”她展开画卷,上面是个持心尺的少女,身后跟着举药箱的稳婆、背药篓的村妇、握战刀的士兵,“题曰:她没成神,她开了门。”
崔砚望着那抹素色身影,忽然笑了:“这画,该挂在午门。”
除夕夜,静养殿的炭盆烧得正旺。
皇帝扶着沈知微的手起身,青瓷茶盏在案上轻碰:“朕这条命,是你从阎王爷手里抢的。”
“是您自己想活。”沈知微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心尺测得出脑波,测不出求生意志。”
话音未落,案上的心尺突然轻鸣。
皇帝愣了愣,低头看见自己无意识按在呼叫铃上的手:“这东西......”
“这是您的救命铃。”沈知微将心尺往他手边推了推,“想活的时候,按它。”
殿外的雪停了。
谢玄站在廊下,望着殿内相谈的两人,解下腰间的绣春刀。
狼尾捧着锦盒上前,他将刀轻轻放进去,刀鞘磕在盒底,发出空寂的响:“收起来吧。”他望着掌医司方向新挂的灯笼,“以后护她的,是规矩。”
新岁的钟声在宫墙外传进来时,沈知微正翻着小满从雁门关寄来的信。
信里夹着片冻成冰晶的草叶,上面用朱砂写着:“活命碑前,每日有人添茶。”
忽然有小太监捧着血书跪到阶前:“启禀医正,都察院联合六部递了折子......”
沈知微展开血书,最上面一行字刺得她眼睛发疼:“请废掌医司,复旧制。”
殿外的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抢时”两个字在雪光里忽明忽暗。
早朝的灰烬还未冷透,金殿外的跪声已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