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池宫的晨光,并未带来丝毫暖意。
陆明远被拖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像一根冰刺,扎在所有幸存者的心头。
太医院的方向,死一般的沉寂,那沉默,比任何喧嚣的叫骂都更令人心悸。
果不其然,风暴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次日一早,太医院上下噤若寒蝉,凡遇急症,皆称病不出,宫中但凡有孕的嫔妃,一时间竟无人敢去请脉。
紧接着,淑妃、丽嫔等数名家世显赫的妃嫔联名上呈一道奏疏,言辞恳切,痛陈沈知微所行之术“刳腹断体,有伤天和,非仁者所为”,字里行间,皆是请求皇帝废黜此等“妖术”,恢复“祖宗旧法”。
她们害怕的不是沈知微救不了人,而是她救人的方式,彻底颠覆了她们认知里的尊卑与体面。
在她们看来,被一个身份低微的“接生婆”在身上动刀,比死在产床上更加屈辱。
一时间,沈知微成了众矢之的。
她建立的知微医塾门可罗雀,连原本想来学些保胎常识的宫女都绕道而行。
面对这滔天的舆论,沈知微却异常平静,不争辩,不反驳。
她只是将自己关在医塾的书房内,对小蝉下达了一道命令。
“去内务府,调取自元启十年至今,宫内所有嫔妃、女官及一等宫女的生产记录,重点是难产卷宗。我要看到所有细节:死亡时间、胎儿位置、用药清单、主理太医,以及……她们的家世背景。”
小蝉领命而去。
三天三夜,烛火未熄。
一卷卷泛黄的故纸被送到医塾,堆成了半人高的小山。
沈知微带着刘嫂和几名信得过的女使,不眠不休地进行着整理与分析。
当最后一份数据被誊写到巨大的桑皮纸上时,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规律,如幽灵般浮现了出来。
近十年,宫中记录在案的难产死亡共计三十七例。
其中,出身寒微或盛宠已衰的嫔妃、女官,占了三十二例。
她们的死因出奇地一致,皆被太医归为“横逆不顺,气血耗尽”或“胎位不正,天数已尽”。
而那些出身世家大族、正得圣宠的贵女,无论生产过程多么凶险,最终的记录却常有“吉时顺诞,母子平安”甚至“梦吞赤日,天降祥瑞”等字眼。
死亡,早已不是天命,而是太医院手中一把用于阶级清洗的、无形的刀。
“小姐……这……”刘嫂看着那份名单,浑浊的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惧。
她接生了一辈子,从未想过那些产妇的生死,竟是被人如此清晰地“规划”好的。
沈知微的目光,则锁定在宁贵妃一案前后七日的用药记录上。
她发现,在陆明远亲自开具的数十张“安胎饮”药方中,竟有三成,在细微处被添上了一味极难察觉的药材。
通过现代药理学的知识反推,她断定,那是经过特殊炮制、能掩盖气味的微量麝香成分。
长期服用,足以让胎儿不稳,最终在分娩时引发大出血,造成“自然”滑胎的假象。
“刘嫂,”沈知微声音冰冷,“你人脉广,去帮我暗中寻访几名过去十年里,曾因滑胎或难产而失势的宫人旧婢。”
刘嫂心领神会,立刻行动。
数日后,她带回的消息更加印证了沈知微的猜测。
多名宫女都回忆起,自家主子在怀孕中后期,都曾服用过由陆明远亲信药童送来的“特别配制”的滋补汤药。
其中,一名三年前故去的答应的贴身宫女,更是颤抖着供述了一段骇人听闻的往事:“陆院判……他说那是‘清浊汤’,能清除母体浊气,喝了身子干净,才好生下健康的龙种……可主子喝了半个月,就……就血崩了……”
那哪里是“清浊汤”,分明就是慢性堕胎的毒药!
所有的线索、证据、供词,都被沈知微一一汇编成册。
她亲自绘制了每一位死者的头像简图,在旁附上其家世、死因的科学推论,以及根据现有线索标注出的可能谋害者。
这本厚厚的卷宗,封面是素雅的青色,上面用清隽又锋利的楷书写着五个大字——《十年产殇录》。
在封底,她写下了一行小字:“这不是病历,是血账。”
这本足以震动整个后宫的血账簿,沈知微没有急于呈报御前。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其交给了从凤池宫案后便对她敬畏有加的周嬷嬷。
周嬷嬷曾是前朝内医监的遗脉,见证了太医院百年的兴衰荣辱,是一部活着的制度化石。
她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起初只是面色凝重,当翻至元启十三年的一页时,老人浑浊的眼眶突然蓄满了泪水,继而老泪纵横。
那一页记录的,是她远嫁入宫的亲侄女,当年被太医院记作“气血两虚,忧思过度,自然殒命”。
而在这本《产殇录》上,沈知微用冰冷的笔触还原了真相:“疑似长期服用含麝香类药物,导致胎盘不稳,分娩时合并产道感染,引发败血症致死。”
“冤枉……我可怜的蓉儿……”周嬷嬷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着页脚一行朱笔小字,那是沈知微标注的“主理太医:陆明远”。
许久,她颤抖着拿起笔,在那一页的末尾,补上了一行字,字迹因激动而扭曲:“梅先生若在,必不允此等冤屈!”
沈知微心中微动,梅先生,是周嬷嬷口中常念叨的一位前朝神医,据说医德高尚,只可惜英年早逝。
正当此时,谢玄派人送来一份东厂的密档。
沈知微展开一看,心头一凛。
密档上赫然记录着,陆明远在过去数年间,与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府邸皆有隐秘的银钱往来。
每逢某位皇子不待见的侧妃或姬妾怀孕,其府中便会有一笔数额不菲的“孝敬银”流入太医院的某个秘密账户,而那数额,竟与宫中虚报冒领的珍稀药材款项惊人地吻合。
夜色中,谢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医塾的影壁之后,他看着灯下沈知微那张冰雪般的脸,阴柔的嗓音带着一丝嘲弄:“你以为他杀人,是为了扞卫那可笑的祖宗旧法?错了。他是在为未来的君主,清理不必要的血脉。每一个死掉的孩子,都是储位之争上,一枚被舍弃的棋子。”
沈知微瞬间豁然开朗。
原来,所谓的医道之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幌子。
这背后,是赤裸裸的权力博弈和政治倾轧。
她缓缓合上《产殇录》,眼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殆尽。
她明白,单凭自己,是无法撼动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的。
她当即命人抄录了三份《产殇录》的副本,连夜分别送往都察院三位素有刚正之名的御史府中。
副本之上,还附有一张字条:“人命即国本。诸公若惧直言获罪,沈知微愿代笔捉刀,草拟奏章——署名,任君自取。”
这无异于将最锋利的刀,递到了最敢用刀的人手里。
当夜,医塾门前“砰”的一声闷响,一只腐烂的死猫被扔了进来。
猫的嘴里,死死塞着一张纸条,上面用血写着:“剖腹妖妇,早晚剖你!”
小蝉吓得面色惨白,沈知微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命人将猫尸焚毁。
但她特意让小蝉将焚烧后的灰烬小心收起,送到她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里。
用简单的化学方法析检后,她果然在灰烬中,检出了与上次毒胭脂案中相同的、微量的铅汞成分。
“他们开始怕了。”沈知微对着跳动的烛火,勾起一抹冷笑,“他们怕的不是我救活了几个人,而是我,正在让那些死人,一个个开口说话。”
第二日清晨,预想中的雷霆终于落下。
三道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疏,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皇帝的案头,直指太医院院判陆明远“蓄意谋害皇嗣,勾结外藩,败坏宫纪,秽乱后宫”!
皇帝龙颜大怒,当庭下旨,将陆明远打入天牢,并命三法司会同东厂,彻查太医院!
退朝之后,谢玄的人又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东厂已锁其私宅密道,今夜子时,有人欲入内焚毁账本。”
沈知微看着那张字条,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曾执握手术刀的手上。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笔杆,对一旁的小蝉轻声道:
“备车。这一次,我要亲眼看着,那些藏在药罐子里的命,一宗宗,是如何从阴暗的角落里,被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