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翊彻底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凝视着她。汗水沿着她清瘦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熟悉又久违的光彩——混合着忐忑、渴望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恼人的知了声声嘶鸣。
顾辰翊沉默着，眉头微蹙。
他不是不支持她求学上进，相反，他深知知识的力量。但现实的重压如同眼前这闷热的天气般令人窒息：“你想考大学，是好事。我原则上支持。但现实问题摆在眼前：孩子刚满岁，一刻离不开人。我这边，今年的训练和海防任务极其繁重，经常要驻守在外，根本指望不上。你一个人，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复习高中课程？这其中的辛苦，你想象得到吗？身体是第一位的，绝不能垮。”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一字一句都是最冷静理智的分析，摆出的全是无法回避的困难。
陆云瑶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燃起，她显然早已将这些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我知道难。比带两个孩子还难。但我不是一时冲动。孩子睡觉的时候，晚上他们睡沉以后，我都能看会儿书。一天挤不出三四个小时，挤一两个小时总是有的。积少成多。”
她的目光里，有梦想的火焰，有对困难的清醒认知，更有对他态度的深切在意和期盼。
顾辰翊看着她，看着这个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这个家的妻子，看着她眼中那簇不甘熄灭、奋力跳跃的火苗。
夏日的热风拂过院子，吹得乌桕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也在焦急地等待一个答案。
终于，他沉沉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闷热的凝滞：“好。”
陆云瑶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他接下来的话又立刻让她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变得无比清醒：“但我有条件。第一，绝对不许累垮身体，这是底线，一旦发现你硬撑，立刻停止。第二，孩子的日常照料不能出任何纰漏，这是我们的责任。第三，”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带着军人特有的果断，“只许尽力，不许拼命。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后年。路不能走绝，心不能钻牛角尖。”
他的支持，不是盲目的鼓励，而是沉甸甸的、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有原则的守护。
陆云瑶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是高兴，是压力释放，也是被理解的酸楚。她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我知道！我答应你！我都答应！谢谢……谢谢你，辰翊。”
顾辰翊伸出手，不是替她擦泪，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的手掌宽厚粗糙，带着训练留下的硬茧，也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和温度。
“复习需要什么资料、课本，告诉我，我来想办法。”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克制，仿佛刚才那个重大的决定只是日常工作中一项需要周密部署的任务，“家里的事，我尽量协调时间，多分担。”
夕阳开始西沉，热度稍减，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摇篮里，予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予乐翻了个身，嘟囔着无人能懂的梦话。
新的挑战，如同这盛夏的骤雨般突如其来，闷热且充满未知。但在这个被夕阳温柔笼罩的小院里，一个关于未来、关于自我实现的梦想，终于穿透了生活的厚重土壤，在现实与期望的夹缝中，顽强地探出了脆嫩却充满力量的幼芽。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顾辰翊的吉普车再次停在院门口时，车后座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用军绿色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箱子。
他卸下箱子，搬进屋里，动作稳当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陆云瑶正一边看着在凉席上争夺一个布老虎的予安和予乐，一边蹙眉默背着什么，闻声抬头，目光立刻被那硕大的包裹吸引。
顾辰翊没多言，用匕首划开捆绑的麻绳，揭开雨布，露出里面一摞摞整齐的书籍和资料。最上面是几本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封皮是朴素的蓝色和绿色，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下面压着的是《政治复习提纲》、《历史常识》、《地理》，甚至还有薄薄的几册语文复习材料。纸张算不上顶好，但印刷清晰，显然是花了大力气才弄到的紧俏货。
陆云瑶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她几乎是扑到桌前，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光滑的封面，眼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像是沙漠旅人见到了清泉。
“这……这都是……”她声音发颤，抬头看向顾辰翊，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托了几个战友，从省城和军区图书馆弄来的，应该是现在能找到的最新最全的。”顾辰翊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物资调配，“你先看着，缺什么再说。”
然而，他没停下，又从箱子底层拿出另一摞东西。是几本色彩鲜艳许多的图画书——《看图识字》、《小动物故事》、还有硬纸板做的、边缘磨圆了的撕不烂小书，画着大大的苹果、红旗、拖拉机。最后，还有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小方盒，打开，里面竟是一整盒十二色的彩色铅笔，笔杆崭新，颜色饱满。
“这些，”他把图画书和彩笔推到正好奇爬过来的予安和予乐面前，“给他们。看能不能吸引会儿注意力。”
予安立刻被那本封面画着红色拖拉机的书吸引，“嗷”一嗓子扑过去，胖手指使劲戳着那个铁疙瘩。予乐则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画着小鸡小鸭的书，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仰头对陆云瑶发出一个含糊的“呀”声。
效果立竿见影。两个小家伙立刻被这些新奇玩意儿吸引，暂时忘了纠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