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红梅和孙晴过来时,眼睛都是肿的,却亮得惊人,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压抑着兴奋的低语。
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被移开,整个国家的空气仿佛都开始流动起来。陆云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复习时思路都通畅了许多。她对未来的期盼,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星光,而变成了可以切实仰望的、清晰的目标。
很快,恢复高考的正式消息如同春雷般炸响,通过广播、报纸,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不再是传言,而是白纸黑字的中央决定!
消息传来那天,陆云瑶正在洗衣服,手上还沾着肥皂泡。周红梅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激动得语无伦次:“云瑶!云瑶!定了!登报了!真的恢复了!谁都可以考!”
陆云瑶猛地直起身,肥皂水顺着手指滴落。她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手指颤抖地抚过那头版头条上硕大的黑体字。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敲在她的心鼓上。
她抬起头,看向闻声从屋里出来的顾辰翊。他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那一直绷着的弦,彻底松了下来,化作一种沉稳的、笃定的光芒。他朝她微微颔首。
梦想照进了现实,路径清晰无误地铺展在了脚下。
复习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冲刺阶段。时间以秒计算。陆云瑶几乎压缩了所有的睡眠,眼睛像兔子一样红,但她却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顾辰翊包揽了所有家务和带孩子的工作,甚至学会了蒸馒头和做简单的菜。他把办公室能推的事务都推了,尽可能地守在家里,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予安和予乐似乎也明白妈妈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捣乱的次数明显少了。予安学会了自己安静地玩小木枪,予乐则常常抱着书坐在妈妈脚边,虽然看不懂,却模仿着妈妈看书的认真表情。
考试前夜,陆云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把所有复习资料整理好,最后检查了一遍准考证和文具。顾辰翊给她灌了新的热水袋,又把明天要穿的厚衣服放在炉边烤着。
“早点睡。”他看着她,只说了一句。
“嗯。”她点点头。
两人躺下,却都没有睡意。黑暗中,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别紧张。”顾辰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正常发挥就行。考不上也没关系,家里不缺你一个大学生。”
陆云瑶知道这是他一贯的、别扭的安慰方式。她往他身边靠了靠,轻声说:“我知道。我会尽力。”
第二天,天还没亮,顾辰翊就起来了。他热好了粥,煮了鸡蛋,把一切都准备妥当。陆云瑶穿上烤得暖烘烘的衣服,吃过早饭。
出门时,寒风凛冽。顾辰翊坚持用吉普车送她去设在县中学的考点。
“不用,我自己走去就行,没多远。”陆云瑶不想太招摇。
“这是任务。”顾辰翊语气不容置疑,已经发动了车子,“确保考生准时抵达考场。”
车子驶出营区,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陆云瑶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手心微微出汗。
考点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各个年龄层都有,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紧张和期盼。顾辰翊把车停在稍远的路边。
“去吧。”他看着她,“考完我来接你。”
陆云瑶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寒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激灵,头脑却异常清醒。她回头看了顾辰翊一眼,他朝她点了点头,目光沉稳如山。
她转身,汇入了走向考场的人流,背影单薄却坚定。
顾辰翊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烟雾在冰冷的车窗内缭绕。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考点大门内,目光深沉,久久没有移动。
一场考试,关乎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未来,也是一个国家新时代的启程。
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已经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起点上。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寒风卷着哨音掠过营区,刮得人脸生疼。高考结束已近一月,那种绷到极致的紧张感早已从这个小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空虚和巨大期盼的沉寂。像是剧烈奔跑后骤然停下,心脏仍在狂跳,耳朵里却只剩呼呼的风声。
陆云瑶瘦了一大圈,眼下的青黑久久未褪。考试结束后,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咳嗽得整夜无法安睡。顾辰翊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药、擦身、照顾同样被传染有些咳嗽的两个孩子。那些复习资料被暂时收进了箱子,堆在墙角,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病去如抽丝。等到陆云瑶能重新下床走动时,已是深冬。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光秃秃的乌桕树枝桠切割着灰白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那些公式、条文、单词,在病中变得模糊不清,此刻更像是上辈子的事。她不敢去想考试结果,那种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她心慌。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高考前的状态,却又截然不同。不再有挑灯夜战的紧迫,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她重新接手了大部分家务和孩子,却常常做着事就走神,洗衣服时忘了放肥皂,炒菜时忘了放盐。
顾辰翊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不再像备考时那样事无巨细地过问,只是默默地将更多外面的消息带回家。吃饭时,他会看似随意地提起:“听说这次考试规模很大,阅卷很严。”“省里成立了招生办公室,程序走得仔细。”
他不再说“考不上没关系”之类的话,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支持。一天晚上,他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陆云瑶。
“这是什么?”
“夜校的招生简章。机械制图和会计班。”顾辰翊语气平常,“要是……要是想学点实用的,也有路子。”
陆云瑶接过信封,心里明白,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后路”。她捏着那薄薄的几张纸,鼻子发酸,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信封仔细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