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玥的婚期，在老皇帝的催促下，定得仓促而紧凑。
与其他几位皇子的婚事几乎挤在了一起，透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慌乱，也像是某种权力平衡下的无奈妥协。
这期间，陈维依旧如常。
他打理着裕祥楼的生意，暗中为宇文玥传递消息、周转银钱…
甚至还在宇文玥因婚事筹备焦头烂额时，不动声色地通过第三方，替他解决了几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出现在宇文玥面前时，永远是那副沉稳干练、公事公办的模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商人的谦和笑容，仿佛那桩即将到来的婚事与他毫无干系。
反倒是宇文玥，面对这样滴水不漏的陈维，心底时常会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和烦躁。
他宁愿陈维像华钰那样直白地表达喜悦，或者哪怕流露出一丝异样，也好过这般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平静。
这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所有试探的、甚至是带着些许歉意的目光，都无声地挡了回去。
婚期前几日，宇文玥依着规矩，与陈梦洁一同出现在裕祥楼用餐，算是婚前必要的公开露面。
陈梦洁显然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看着宇文玥的眼神带着羞涩与倾慕，言谈举止温婉得体，无可挑剔。
陈维没有露面，只吩咐掌柜安排了最好的雅间和最周到的服务。
他自己则待在顶楼那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静室里，隔着一扇单向的窗，冷冷地看着楼下雅间里那对璧人。
宇文玥穿着皇子常服，俊朗的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疏离。
陈梦洁浅笑嫣然，不时低声与他说着什么。
画面和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陈维端着酒杯，倚在窗边，看着楼下那刺眼的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宇文玥……真是好的很呢。”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酒液划过喉咙的灼烧感，清晰而刺痛。
楼下的宇文玥，面对满桌珍馐，却吃得五味杂陈。
他能感受到陈梦洁的善意与期待，也能察觉到暗处可能投来的无数目光。
这顿饭，吃得如同演戏。
他下意识地抬眼，视线扫过楼梯和廊柱，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中那份不安与空落，愈发清晰。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
七皇子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闹非凡。
皇家的婚礼，极尽奢华与隆重，每一步都遵循着古老的礼制，庄重而繁琐。
陈维来了。
他穿着一身符合他商人身份的、料子上乘却不逾矩的深蓝色锦袍，混在众多前来观礼和道贺的官员、富商之中，并不起眼。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精明的笑容，与相熟或不熟的人寒暄、拱手，应对自如。
不少人知道这位裕祥楼的东家财力雄厚，与七皇子似乎也有些交情，都乐意与他攀谈几句。
宇文玥穿着大红的喜服，穿梭在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他脸上是标准的新郎官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与陈维平静无波的眼神对上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闹仿佛都瞬间远去。
他只看到陈维站在那里，隔着攒动的人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无比自然，无比真诚，仿佛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可就是这过于灿烂、过于完美的笑容，让宇文玥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无力。
他宁愿陈维冷漠以对，甚至转身离开，也好过这样，将所有的真实情绪都完美地掩藏在这张无懈可击的笑脸之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陈维已经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转向旁边另一位与他打招呼的官员，熟稔地交谈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婚礼的仪式漫长而隆重。拜天地，对着皇帝和皇后的虚位拜高堂，夫妻对拜。
宇文玥机械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感觉那身大红喜服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用眼角余光搜寻着那个身影…
却只见陈维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里，脸上始终挂着那抹刺眼的笑容，直到仪式结束。
礼成的声音刚落，宾客们爆发出热烈的祝贺声。
宇文玥被人群簇拥着，身不由己。
等他好不容易从喧嚣中挣脱片刻，再抬眼去寻找时，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陈维走了。
在婚礼最热闹、最该饮酒庆贺的时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七皇子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回到了裕祥楼，回到了顶楼那间只属于他的静室。
没有点灯，他借着窗外京城辉煌的灯火和远处七皇子府隐约传来的喧闹乐声，独自坐在黑暗中，拎起一坛早就备下的、最烈的烧刀子。
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仰起头，对着酒坛，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割过喉咙，灼烧着五脏六腑。
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沉默的，近乎自虐的吞咽。
窗外的喜乐声缥缈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这京城的酒，哪有他自家酒楼里，这坛能烧穿心肺的烈酒来得痛快，来得真实？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酒意一点点吞噬意识。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看到了那个对着他露出的、灿烂而虚假的笑容。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
“宇文玥……祝你……百年好合……”
声音最终消散在浓重的酒气和无边的黑暗里。
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属于别人的喜庆，和他怀中这坛冰冷的、只剩一半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