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把吉普车开回杨柳镇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找到文志远,把钥匙往他桌上一放,道了声谢,转身就走。文志远拉住他,非要留他吃饭,他摆摆手,说家里媳妇等着。
出了镇政府,二狗子早就不见了踪影,估计找一个翠花回家了。孙大成心里惦记着事,也懒得管他,迈开大步,顺着结了冰的土路往柳树湾走。
冷风刮在脸上,脑子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林曼依要去他家过年,这事儿就像一颗扔进平静水潭的石子,他到现在心里还一圈一圈地荡着波纹。
他摸不准王玉霞会是什么反应。他这个媳妇,平时看着温顺,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一丁点事都瞒不过她。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热气夹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王玉霞正坐在火桶上,对着一盏小油灯纳鞋底。见他回来,她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亮的。
“回来了?”
孙大成搓了搓冻僵的手,半天没吭声。
王玉霞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瞅着他:“咋了?在外面受气了?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没。”
孙大成闷闷地回了一句,把林曼依要来的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过了好几遍,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事就说,别跟个闷葫芦似的。”
王玉霞把鞋底和针线笸箩往旁边一放,下了火桶。
“去县里,事儿办得不顺?”
“顺,太顺了。”
孙大成叹了口气,索性心一横,把话说了出来。
“就是……林书记,她说今年春节,想来咱家过。”
他说完,就低着头,等着王玉霞发作。他想好了,她要是摔东西,他就让她摔;她要是骂人,他就听着。这事儿是他应下来的,怨不得别人。
可等了半天,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油灯里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他忍不住抬起头,却看见王玉霞正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表情,不像是生气,倒像是……看傻子。
“你是不是个二百五?”
王玉霞忽然没好气地开口了。
“人家县委书记来咱家过年,那是多大的荣耀?你看看你这副熊样!咋的,你还心虚啊?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人家?”
说着,她伸手就拧住了孙大成的耳朵。
“哎哟!没有!绝对没有!”
孙大成疼得龇牙咧嘴,连忙摆手。
王玉霞这才松开手,哼了一声:“谅你也没那个胆!”
她慢悠悠地又挪进孙大成为她做的那个火桶里。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头圆桶,底下放着一盆炭火,火上隔着一层钻了孔的木板,人坐在上头的木圈上,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棉布,从腰往下都暖烘烘的。王玉霞有了身孕,怕冷,孙大成想了这个法子,把她伺候得像个菩萨。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火桶里,斜眼看着孙大成,嘴角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笑意:“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怕我跟她掐起来,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嘛。
放心,我王玉霞没那么小气。人家是县太爷,是你的老战友,大过年的没地方去,想到咱家,那是看得起咱。我还能把人往外推不成?你啊,快去把东屋收拾出来,被褥都换成新的。人家金贵人,可不能慢待了。”
孙大成看着媳妇那通情达理的样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他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了。
转眼就到了除夕。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青烟,空气里飘着肉香和鞭炮的硫磺味。
林曼依是下午到的,一个人,背着个简单的布包,从村口走进来,跟下乡串门的干部没什么两样。
王玉霞挺着肚子,拉着孙大成,早早就在院门口等着了。一见着林曼依,她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哎呀,林书记,可把你给盼来了!快进屋,外面冷!”
“嫂子,你身子这么重,怎么还出来等!”
林曼依快走几步,一把扶住王玉霞的胳膊,嘴里嗔怪着,眼睛却笑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为了招待这位贵客,王玉霞把家里留着下蛋的老母鸡都给杀了,炖了一大锅鸡汤,香气飘了半个院子。
三个人围着炕桌坐下,桌上除了鸡汤,还有一盘白菜炒肉,一盘炸花生米。虽然简单,但在这年头,已经是顶好的招待了。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林曼依喝了一口滚烫的鸡汤,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王玉霞说,“我感觉比我在县里食堂吃的还好呢!”
王玉霞听了,心里舒坦,脸上的笑也更真了几分:“林书记说笑了。你要是喜欢,干脆就别走了。要不,我在柳树湾给你物色一个?你嫁到我们村算了,我天天给你炖鸡汤喝!”
这话一出口,孙大成刚夹起一块鸡肉,手一抖,差点掉回碗里。他偷偷去看林曼依的脸,生怕她恼了。
林曼依却一点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她放下碗,亲热地拉住王玉霞的手:“姐,你可别叫我书记了,太见外。你要是不嫌弃,就跟大成一样,叫我曼依,或者叫我妹妹也行。今儿晚上,我可要跟你睡一个炕呢!”
她这话一说,立刻就拉近了距离。王玉霞也是个爽快人,立马就笑了:“行!就叫你曼依妹子!那敢情好,咱俩说点体己话,让这个闷葫芦自己去东屋睡!”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林曼依转了转眼珠,又把话头绕了回去,反将了王玉霞一军:“不过,姐,你刚才说的话我可记下了。现在这柳树湾,刚打完仗,青壮年男人可不多。你要是真能给我找着一个还没成家的,我就听你的,嫁到柳树湾来!”
王玉霞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林曼依这是在用玩笑话,把刚才那个有点尴尬的话题给圆了过去。
这两个女人,一个试探,一个化解,你来我往,几句话之间,仿佛已经达成了一种旁人看不懂的默契。
孙大成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云里雾里,索性埋头吃饭,不去琢磨她们话里的弯弯绕。
晚上,孙大成果然被“赶”到了东屋。他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听着西屋传来王玉霞和林曼依压低了声音的笑谈,心里五味杂陈。
往常这个时辰,他都会打一盆热水,给王玉霞烫脚,那是他一天里最安逸的时候。今天,这个习惯也被打破了。
大年初一,天刚亮,村里就热闹了起来。村东头的旧戏台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修葺一新,老支书尹其怀自掏腰包,从县里请来了戏班子,要连唱三天大戏。
锣鼓声一响,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像赶集一样朝戏台涌去。
林曼依却对看戏没什么兴趣。她换了一身朴素的棉衣,一大早就拉着尹其怀,挨家挨户地去串门拜年了。
她嘴上说着拜年,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各家的光景,耳朵仔细地听着村民们对“互助组”的看法。这才是她来柳树湾过年的真正目的。
孙大成也没闲着。他伺候王玉霞吃完早饭,看她舒舒服服地坐在火桶里听着远处的锣鼓声打盹,便悄悄地出了门。他来到了隔壁翠花家。
二狗子一大早就跑去看戏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孙大成推开虚掩的院门,看见翠花正一个人在院子里,弯着腰,费力地用井水洗着一大盆衣服。
她的手冻得通红,脸上没有一丝过年的喜气。
“翠花。”
孙大成叫了一声。
翠花直起腰,回头看见是他,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像是阴沉的天空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
“教官!您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坐!”
她手忙脚乱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就要往屋里让。
“你现在也是镇上的干部了,别一口一个教官的。”
孙大成跟着她走进屋,学着文志远的样子打了个哈哈。屋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年味儿。
翠花给他倒了碗热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还想着,等忙完这一点,就提点东西去给您和霞姐拜年呢。没想到您先来了。”
孙大成捧着热水,看着她那张明显消瘦和疲惫的脸,心里准备了一路的话,忽然就堵在了嗓子眼。
他该怎么问?问她二狗子对她好不好?问她后不后悔没离婚?这话问出来,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他沉默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