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兄弟间的温度,像一块扔进冬日河水里的石头。“你开车过来,送两个人去柳树湾村。”
孙大成握着听筒,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里,半天没吐出来。
去柳树湾村。
送两个人。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来回地滚,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孙大来是皖南站的站长,手下车马齐全,什么样的司机没有,偏偏要他这个刚来一天的弟弟去执行一个普通的出车任务?而且目的地还是柳树湾。
他这次回来,名义上是探亲,实际上是带着组织的任务来策反哥哥。昨天一整天,孙大来不冷不热,只说兄弟情谊,对正事避而不谈。孙大成心里正没底,这个电话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却照不清前方的路,只让他觉得处处都是影子。
“哥……”他想多问一句。
“马上过来。”
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说完就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孙大成放下电话,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他想起了林曼依。她昨天一早就去了柳树湾,现在还没消息。哥哥这个电话,会不会跟她有关?
他不敢再往下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鸭舌帽,快步走了出去。
车子开到皖南贸易行门口时,天色阴沉,像是又要下雨。门口站着两个男人,正是昨天在刑讯室里对林曼依动手的瘦高个和矮胖子。
他们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和得意,看见孙大成的车开过来,矮胖子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像是使唤一个下人。
孙大成把车停稳,一言不发。
两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股血腥味和汗臭味混杂的气味立刻灌满了狭小的车厢。
“开车,去柳树湾。”
瘦高个颐指气使地吩咐道。
孙大成没作声,只是将头上的鸭舌帽压得更低了些,发动了汽车。
车子一开出县城,后座的两个人就放松了警惕,开始得意洋洋地聊了起来。
“妈的,那女人嘴真硬,一身骨头都快被老子拆散了,硬是没吭声。”
矮胖子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没能撬开嘴的懊恼和炫耀。
“硬骨头才说明是大鱼。”
瘦高个冷笑一声?
“不过还是站长高明。她嘴硬,不代表跟她接头的人也嘴硬。等咱们把柳树湾那个村妇抓回来,当着她的面剥了皮,我看她还说不说!”
“嘿嘿,没错!站长说了,这趟是秘密行动,功劳全算咱们哥俩的。等这事办成了,咱们可就在皖南站站稳脚跟了。”
“那个村妇叫什么来着?……玉霞?”
“管她叫什么,一个乡下女人,还能翻了天去?”
后面的每一句对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孙大成的心上。
林曼依被抓了。
还被用了重刑。
现在,他们要去抓王玉霞。
孙大成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节节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一瞬间,所有零碎的线索都串了起来。
林曼依的不归,哥哥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目的地柳树湾,车上这两个邀功心切的特务,还有他们口中的王玉霞。
哥哥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来开车?
孙大成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哥哥真的要抓王玉霞,随便派两个手下开车去就行了,根本用不着他。
把他这个刚从“那边”过来的弟弟牵扯进来,一旦出了事,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除非……除非他根本就不想让这两个人到柳树湾!
他不想让王玉霞被抓,更不想让林曼依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这两个特务是唯一的执行者和知情人。只要他们消失了,这件事就成了一桩无头案。
而自己,这个身份特殊、沉默寡言的弟弟,就是最合适的执行者。他有动机,有能力,而且不会多问一句话。
哥哥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他是同志!他是在给自己下达一个没有言语的命令——杀人灭口!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火一样瞬间烧遍了孙大成全身。他紧绷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混杂着后怕、愤怒,还有一丝终于找到同类的激动。他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
他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两个特务正靠在椅背上,幻想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对身边的危险浑然不觉。
孙大成默默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上了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这条路坑坑洼洼,前几天的雨水还积在路面上,泥泞不堪。
车轮在泥地里挣扎着,发出一阵阵空转的嘶吼。终于,在一个陡坡前,车身猛地一沉,彻底陷进了泥坑里。
“怎么回事?”
后座的瘦高个不耐烦地问。
孙大成熄了火,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憨厚又无奈的表情:“两位长官,下雨路滑,这车子陷进泥里,走不动了。”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到车后看了看,然后对车里喊道:“两位兄弟,搭把手吧,不然天黑了都到不了。不妨下来帮我推一推!”
“他妈的,真晦气!”
矮胖子骂骂咧咧地推开车门。瘦高个也皱着眉下了车。
他们走到车尾,挽起袖子,一副准备用力的样子,嘴里还在抱怨:“快点,别耽误了正事!”
就在他们弯下腰,双手刚刚搭上车身的瞬间,孙大成动了。
他像一头沉默中突然暴起的猎豹,一个跨步就到了矮胖子身后。
没有丝毫预兆,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扼住了矮胖子的后颈,另一只手握成的拳头,带着一股沉闷的风声,闪电般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砰”的一声闷响。
矮胖子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就像一滩烂泥软了下去。
旁边的瘦高个听到声音,惊愕地回过头,正对上孙大成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眼睛。他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枪。
可他太慢了。
孙大成在击倒矮胖子的同时,已经从腰间拔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像死神的眼睛,稳稳地对准了瘦高个的眉心。
“你……”瘦高个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寂静的原野显得格外突兀。瘦高个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处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洞,脸上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一小片泥水。
山林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孙大成站在两具尸体旁边,胸膛微微起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神冷漠,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
他把两个特务身上的枪支、证件全部搜了出来,然后一手一个,将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拖进了路边浓密的灌木丛深处。他用脚把地上的血迹和挣扎的痕迹抹平,又从路边扯了些杂草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车上,发动汽车,熟练地前后挪动了几下,车轮便从泥坑里挣脱了出来。
他调转车头,向着县城的方向,原路返回。
孙大来一直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手里夹着一根没有点的烟。从孙大成的车子开出大门那一刻起,他就站在这里,像一尊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这是他的一场豪赌。赌注是林曼依的命,是他多年潜伏的成果,更是他对自己弟弟的信任。他赌孙大成能看懂这盘棋,能领会他那句冰冷命令背后的杀机。
如果孙大成真的只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把事情搞砸了,一切就都完了。王玉霞会被抓,柳树湾会被搅得天翻地覆,顺藤摸瓜,他这个站长的位置也坐不稳。
终于,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出现在了视野里。
它缓缓驶来,停在了贸易行对面的街角。车上,只有一个人。驾驶座上那个戴着鸭舌帽的轮廓,是他的弟弟,孙大成。
孙大来嘴角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在他唇边漾开。
他赢了。他的弟弟,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还要果决。
他转身离开窗边,将那根未点的烟扔进烟灰缸,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一个焦灼的赌徒,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保密局站长。他按响了桌上的电铃。
“站长!”副官推门进来。
“发个通报,”
孙大来的声音平稳而威严。
“行动队周海、李平二人,为冒领军功,擅自行动,诬陷良民。经查实,证据不足,纯属诬告。这种害群之马,不能留在皖南站,即刻起,将二人遣返原籍,永不录用!”
副官愣了一下,没敢多问,连忙立正:“是!”
“另外!”
孙大来补充道。
“把地牢里那个抓错了的女人放了,让她家里人来领回去。”
“是!”
就这样,一场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危机,被孙大来用一个轻描淡写的“遣返”和“抓错人”给化解了。
整个皖南站,除了他自己,再没人知道那两个特务的真正下落,也没人知道那个“抓错了的村姑”的真实身份。
而他是这个皖南站的天!什么事没有风险?况且现在也不是精密计划的时刻,简单直接!
孙大成接到命令,去地牢领人。
阴暗潮湿的刑讯室里,林曼依还被绑在木架上。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和血肉粘在了一起,胳膊上那块被烙铁烫伤的地方血肉模糊,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
孙大成走进去,看到她这副样子,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痛。他走上前,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割断了绑着她的绳子。
林曼依的身体一软,直直地朝他倒了过来。
孙大成一把将她抱住,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烫得吓人。
“你,还好吗?”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曼依靠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积攒起一点力气。她抬起头,看着孙大成布满血丝的眼睛,虚弱地摇了摇头。
车子在颠簸的路上行驶着,孙大成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林曼依身上。
林曼依靠在后座上,剧痛让她无法入睡,大脑却异常清醒。她把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声音虽轻,但字字清晰:“这次是我大意了。不过,也算因祸得福。”
孙大成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苍白的脸,没有说话。
“你哥,我知道了,应该是咱们的同志。”
林曼依继续说道,眼神里闪着分析的光芒,“他抓我,审我,都是演给外人看的。最后用一个借口把我放出来,还处理掉了那两个特务,这是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他自己。”
孙大成心里一松,看来她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然而,林曼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可是,那个丈母娘,我怀疑可能是特务。”
林曼依皱起了眉头,语气变得凝重。
“我被捕,就是从她那句‘当归’开始的。一切都太巧了。现在我虽然平安出来了,但孙大来同志的身份随时可能因为她而曝光。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了保护他,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王玉霞给控制起来,带到山上去,彻底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
孙大成猛地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空旷的路上停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刚刚冒着天大的风险,除掉了两个特务,保住了王玉霞。可转眼间,他舍命救下的同志,却要把枪口对准他拼死保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