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看着翠花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知道这件事，她办得成。他要的，不是一群只听命令的木偶，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能自己思考，自己扛事的队伍。
他转过身，对翠花点了点头，说道：“你自己看着办，不用事事都来问我。你们，也该有自己的主见了。”
说完，他便大步走出了那间飘着鸡汤香味的瓦房，将那份属于队长的责任，连同那份信任，一并留给了屋里的翠花。
夜，更深了。寒风吹在脸上，像被撒了一把碎玻璃。孙大成走在回黄家大院的路上，心里却像是揣着一团火。
从蔡梅家那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到翠花家这三间温暖明亮的瓦房，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却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当他再次踏入黄家大院时，那股扑面而来的暖气和食物的香气，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正堂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正中央的火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没有一丝烟气，将整个屋子都烘得暖洋洋的。
黄仁贵，柳姨娘，还有黄四郎，一家三口正围着火盆守岁。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冻梨、炒米，琳琅满目。柳姨娘正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黄四郎则拿着个铁钳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盆里的炭火。
那份安逸和富足，与他刚刚所见的贫瘠与挣扎，形成了如此鲜明，又如此刺眼的对比。
孙大成的脑海里，毫无来由地，蹦出了一句很久以前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如今，也算是住在这“广厦”里的人了。可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寒士”，就在这院墙之外。
“大成！你回来啦！”
黄仁贵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热情地招手。
“快，快过来坐！跑了一晚上，冻坏了吧？快来烤烤火，咱爷俩正好说说话！”
柳姨娘也抬起了头，看见是孙大成，脸上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
她主动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给孙大成让出了一大块靠近火盆的地方。自从上次土匪的事情之后，她算是彻底老实了。
大夫人吴氏死了，黄仁贵也没再娶的意思，她这个姨娘，熬了半辈子，总算是扶了正。儿子黄四郎的前途，如今也得指望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她还有什么好争的？
“教官！”
黄四郎更是殷勤，不等他爹吩咐，就从旁边搬来一张厚实的楠木凳子，稳稳地放在火盆边上。
孙大成没有客气，坐了下来。那股暖意顺着裤管一直钻到心里，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却驱不散心头的那份沉重。
桌上的戏匣子，正用它那独特的沙沙声，播放着远方的消息。孙大成的心思，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乱成了什么样子。他走访了一圈，心里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百姓太苦了，他打心底里希望这场不知所谓的战争，能早一点结束。
“……据中央社讯，我剿匪大军于鲁西南地区再获大捷，歼敌万余……”戏匣子里传出的声音，依旧是那套报喜不报忧的陈词滥调。
黄仁贵抓了一把瓜子，递到孙大成面前，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听听，又在吹牛。真要是天天大捷，这仗怎么还打不完？”
孙大成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知道，黄仁贵这种在夹缝里生存的老油条，看事情，远比那些报纸通电要透彻得多。
“大成啊，你怎么看现在这个局势？”
黄仁贵嗑开一颗瓜子，将瓜子仁吹进嘴里，慢悠悠地问道。
孙大成抬起头，迎上黄仁贵探寻的目光，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不好说。但看样子，怕是要变天了。”
黄仁贵闻言，不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得意地笑了起来：“变天就变天！我黄仁贵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变天？”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跟你说，无论是哪边赢了，对我黄某人，影响都不大。你看，我在这黄家庄，修桥补路，开仓放粮，谁不念我一声好？我可是个大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再说了，那鱼肉乡里的张团练，是我除了的吧？上面三令五申要加征的苛捐杂税，是我顶回去的吧？就算……就算是姓共的得了天下，讲究个论功行赏，我黄仁贵，也算是有功之人嘛！”
孙大成听着，心里一阵冷笑。
杀张团练明明是自己动的手，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他的功劳。不过他懒得去辩驳这些。他更在意的，是黄仁贵这种人的心态，也代表了许多地方乡绅的想法。他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左右逢源，在新旧交替的浪潮里，安然无恙。
可孙大成，却从黄仁贵这番自得的话语里，嗅到了一丝浓重的危机感。
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开始播报一条新的战闻，提到了东北的战事。
“……长春围城日久，城内国军补给断绝，士气低迷……”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沉。
他当过兵，他太清楚“补给断绝，士气低迷”这八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溃败，意味着雪崩一样的大溃败。
一支军队，一旦失去了信仰和纪律，又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那它就不再是军队，而是一群拿着枪的野兽。
国民党的军队，正在节节败退。从东北到华北，再到中原，战线每天都在向南推移。
那些被打散的，跑散的，成千上万的逃兵，会像蝗虫一样，涌向南方。
他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手里却有枪。为了活下去，他们会做什么？
抢！
疯狂地抢！
他们会抢走百姓最后一口粮食，会扒下路人身上最后一件棉衣。稍有反抗，便是杀人害命。
到那个时候，他们比土匪，比任何敌人都更加可怕。因为他们曾经是官，是兵，他们的恶，是披着一层合法外衣的恶。
孙大成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不远的将来，无数个像黄家庄这样的村庄，被这些溃兵洗劫一空，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必须早做准备。他手里的这支护院队，不仅仅是为了防备土匪，更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守护这一方土地，守护这些他想要守护的人。
“大成？大成？想什么呢？”
黄仁贵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没什么！”
孙大成站起身，他不想再待下去了。这里的温暖和安逸，让他感到一种罪恶。
“时候不早了，黄老爷，你们也早点歇着吧。”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钟，指针，正悄悄地滑向十二点。还有一刻钟，就是新的一年了。
他转身离开了灯火辉煌的正堂，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穿过院子，走向了西跨院。
西跨院里一片寂静，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温暖而柔和的光。那是王玉霞的房间。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他想跟她一起，迎接这个或许并不太平的新年。
门内，没有声音。但很快，门闩被轻轻拉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王玉霞的脸，出现在门后。
一股夹杂着淡淡墨香的暖气，从门缝里涌了出来，拂过孙大成的脸。原来，她的房间里，也生着火。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清清冷冷的，像月光下的雪。但她的眼睛，在看到是孙大成时，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门又拉开了一些，然后侧过身，让出了通道。
孙大成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他明白了。
这场持续了许多天的冷战，结束了。她这是默许了。
他迈步走进屋里，一股暖意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屋子不大，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火盆，一架书。
简单，却很温馨。
他转过身，看着重新将门关上的王玉霞，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三个字。
“谢谢你！”
王玉霞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孙大成便将自己去蔡梅家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那间漏风的屋子，病重的老人，穿着旧军服的孩子，还有那锅让人心酸的白米饭。他也将自己让翠花组织姐妹们帮忙的想法，一并告诉了她。
他说的很慢，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玉霞，静静地听着。当孙大成说完，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时，她却突然开了口。
“算我一份。”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作为她们的老师，我也应该，尽一些绵薄之力。”
孙大成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加厚的白色棉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愈发显得粉嫩。炭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将她的脸颊，烘烤出两片淡淡的红晕，像是初春时节，枝头刚刚绽放的桃花。
美
真美！
不是桃花那种娇艳欲滴的美，也不是翠花那种泼辣爽利的美。而是一种静谧的，带着书卷气的，让人心安的美。
孙大成看着她，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晰的“咕咚”声。
这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王玉霞的脸，“唰”地一下，更红了。那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她像是被那声音烫到了一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可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露出气恼的神色，更没有开口赶他出去。
她只是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默默地，承受着他那有些灼人的目光。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个坐着，一个看着，谁也没有再说话，但那份令人窒息的尴尬，却已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温暖的，心照不宣的静谧。
窗外，不知谁家，突然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鞭炮声。
新的一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