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阴寒刺骨的黑气,自地宫裂缝中喷涌而出,像是九幽之下的恶鬼终于找到了通往人间的裂隙。
它们贪婪地缠上问罪钟,钟身上那些深刻的划痕与斑驳的血迹,竟成了黑气最好的附着点。
钟体开始发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嗡鸣,仿佛在痛苦呻吟。
日方“求道者”双目紧闭,但他诵念《玉枢经》的声音却陡然拔高,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入钟内那团沉寂了七十年的怨念核心。
那怨念本是死水,此刻却被这诡异的经文搅动,化作了沸腾的漩涡。
黑气与怨念交织,钟声与诵经声共鸣,一种前所未有的邪异气场以铜钟为中心疯狂扩散。
“反祭!”韩九娘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她一把死死拽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他不是在超度,他是在借这满钟的怨念炼化己身!他要把所有死难者的恨意,铸成他自己的道基!”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邪骸口中吞吐的血玉片上。
那熟悉的轮廓,那温润中透着一丝决绝的血色纹路……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那是爷爷的护心玉!
我小时候曾无数次抚摸过它,爷爷说,这块玉镇着道观后山的灵穴,也护着一方水土的安宁。
它怎么会在这里?
又怎么会成了这邪道贼子勾连天地杀机的媒介!
“我砸了这破钟!”赵铁锤双眼赤红,一声怒吼,抡起铁拳就要冲上去。
“站住!”我厉声喝止了他。
他猛地回头,不解地瞪着我:“你还护着这玩意儿?它在帮东洋鬼子害人!”
我死盯着那口在黑气中挣扎的铜钟,声音干涩而坚定:“现在毁了它,就等于我们亲手掐灭了那些百姓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钟在,怨就在,他们的恨就还在;钟毁了,就什么都没了。”
就在这时,我胸口那枚滚烫的乾坤玉佩第六碎片,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一道模糊的残影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还是那间熟悉的道观,月光如水。
一个年轻的日本学徒,正就着月色,鬼鬼祟祟地用炭笔偷偷抄录着一本摊开的经书。
书页泛黄,封皮上赫然是“玉枢经正本”四个古篆。
爷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却没有发作。
学徒惊恐地跪下,以为必死无疑。
然而,爷爷只是收回了经书,将他逐出了道观。
影像的最后,是爷爷在日记中写下的一行字:“求道若痴,未必是敌;怕的是道不成,反噬其主。”
原来是他!
几十年的潜伏,几十年的谋划,只为了今天!
他根本不是要修什么正道,他是要借我华夏至烈之怨,纳万民至诚之愿,以这种最极端、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他邪修所谓的“化神”!
我终于明白了,真正的《玉枢经》,从来就不是什么杀伐咒语,它是一种共鸣,是与天地万物的心音相合。
可此人,却用它来与万千战魂的怨念共鸣!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我再无半分犹豫。
我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刺痛传来,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趁着那股精气神最盛的瞬间,我以指为笔,在自己左手掌心迅速画下一道繁复的逆符!
这不是道门正法,这是以自身精血为炉,以魂魄为引,强行向乾坤玉佩中封存的那一缕祖师残魂“借贷”力量的禁术。
每用一次,寿元折损三载,形同饮鸩止渴。
“你疯了!”韩九娘瞬间察觉到我身上暴涨又极不稳定的气息,她失声低喝,“这钟还没响,你就先把自己当柴火给点着了!”
我转头看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不是要点钟……我是要当灯。”
话音未落,我已然一步踏出,在那日方求道者惊愕的注视下,将那只画满逆符、沾满鲜血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嗡鸣不止的问罪钟顶!
“敕!”
一声低吼自喉间迸发,我体内的法力不再顺行,而是以一种自毁般的方式逆冲经脉!
剧痛如万千钢针穿心,但我硬生生扛住了这股反噬之力,将它逼至心口,炼化出了一点米粒大小、却纯粹到极致的纯阳真火!
真火顺着我的手臂,通过掌心的逆符,疯狂地涌入钟体之内!
刹那间,整口铜钟发出的不再是嗡鸣,而是一声高亢的龙吟!
那些被塞在钟体裂缝中、早已干涸发黑的百姓血书,在这一刻竟无风自燃!
它们没有化为黑灰,而是在燃烧中升腾起无数赤色的光点,如漫天飞舞的萤火,又如一颗颗不屈的星辰,环绕着钟身,盘旋飞舞。
“啊——!”
那日方“求道者”猛然睁开双眼,他的瞳孔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不见丝毫眼白。
他发出一声夹杂着无边痛苦与极致狂喜的嘶吼:“成了!成了!天地同悲,万愿归一!这就是你们守护的道?那就由我来承载!”
他狂笑着,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
随即,在我和赵铁锤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用双手硬生生掰开自己的肋骨,从血肉模糊的胸腔中,抽出了一根刻满了诡异符文的惨白人骨笛!
那法器上残留的浩然正气,我认得,正是当年那位被俘道官临死前宁死不屈所折断的贴身法器!
他将人骨笛凑到嘴边,就要吹响那窃取了万千怨念的终末之音。
可就在这时,钟响了。
咚——!
声音并不宏亮,更不悠远,反而沉闷到了极点。
就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地狱的最深处,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那根刚刚凑到“求道者”嘴边的人骨笛,刚吹出半个不成调的音节,便“咔嚓”一声,从中间断裂,随即寸寸崩解,化为一地骨粉。
“噗!”
求道者猛地喷出一大口漆黑如墨的血液,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开始迅速溃烂、血肉消融的双手,嘶哑地咆哮:“不可能……你的火……你的火不是道门真传……这到底是什么!”
我站在钟前,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弧度:“你说得对,这不是某个传人的火。”
我抬起头,迎着他那双怨毒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千千万万个不肯下跪的中国人,借我的手,为自己点的一盏灯。”
钟声只此一响,便归于沉寂。
但就在山坡上,那些原本沉默麻木、如同看客般的百姓,却在那一声闷响过后,仿佛被惊醒了一般,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望向我们这边。
先前那个磕着烟袋锅的老农,不知何时又将烟袋锅拿在了手里。
他沉默地看了看山下的问罪钟,又看了看远处连绵的夜色,然后缓缓蹲下身,将那铜制的烟锅头,再次往脚下的石头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叩。”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野间传得很远。
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死寂。
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三声极有节奏、却又隐约模糊的梆子回响。
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村子传来,又像是更远的地方。
一声接一声,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约定,在今夜被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