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2092年,自那三股承载着人类文明绝望呐喊与微弱希望的信息洪流奔涌而出,已悄然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太阳系,在这段时间里,如同一个将自己深深埋入沙堆的脆弱生物,在“迷雾”系统的重重包裹下,维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度戒备的平静。
在联邦深空监听网络的总部——位于水星轨道附近一个高度隐匿的空间站“谛听”内,时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环形主屏幕上,来自遍布太阳系乃至远至柯伊伯带外围的无数监听站的数据,如同永不枯竭的彩色瀑布般奔流而下,描绘着宇宙的背景噪音——那是恒星的低语、脉冲星的节拍、星际介质的嘶嘶声,以及无数未知自然现象交织成的宏大而混沌的交响乐。监听员们日复一日地在这片信息的海洋中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涟漪,任何可能预示着回应的异常波动。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只有令人绝望的寂静。那三股信息包,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可辨识的回响。
一种微妙的、逐渐蔓延的失望情绪开始在“谛听”站,乃至更高层的知情者中滋生。
“也许…我们太高看自己了?”在一次例行晨会上,一位资深的信号分析员忍不住低声抱怨,他面前是又一份“无异状”的日报,“我们的信号,在宇宙尺度下,可能连一丝尘埃都算不上。或者,其他文明即使收到了,也选择了和我们一样,沉默是金。”
“又或者,‘收割者’的阴影笼罩着所有文明,它们不敢回应,或者…已经无法回应。”另一位同事附和道,语气中带着宿命论的悲观。
监听部门主管叶文,这位因多年前首次捕捉到“幽灵信号”而崭露头角,如今已肩负重任的科学家,听着下属们的议论,眉头紧锁。他没有出言反驳,但内心深处,那份最初的期待也在被时间一点点磨蚀。他甚至开始审阅关于降低监听网络能耗、将部分资源转向其他项目的建议书。“主动预警计划”似乎正不可避免地滑向“无效尝试”的档案堆。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轮班周期。当时正值“谛听”站的低谷时段,大部分人员都在休息,只有基础监测系统在自动运行。
突然,一套部署在土星轨道附近、专门用于监测特定高频引力波微扰的“幽弦”阵列,触发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优先级被设定为“极低”的异常警报。该警报甚至没有直接显示在主控台上,而是被记录在深层日志中,等待非高峰时段的批量处理。
几个小时后,当一名轮值的数据筛查员例行检查这些低优先级日志时,这个异常记录才映入他的眼帘。起初他并未在意,这种因设备噪声、宇宙线撞击或是遥远超新星余波引起的微小扰动几乎每天都有数千起。
但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调出了该异常事件的原始数据流,并启动了基础分析算法。几分钟后,他慵懒的表情凝固了,随即坐直了身体。
“主管!”他通过内部通讯急切地呼叫叶文,“‘幽弦-7’阵列,编号Gw--ξ异常事件…您最好亲自看一下!”
刚刚结束一个简短会议,正准备休息的叶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叫搅乱了心神。他有些不耐烦地接通了自己办公室的数据终端,将那份异常数据流投射到屏幕上。
数据显示,该信号持续时间为零点三秒,能量级别低到几乎与背景量子涨落无法区分。其来源方位,根据三角定位,指向一个完全未曾预料的天区——与一年前“信使”平台发射信息的三个方向均相差甚远,那是一片被天文学家标记为“虚空荒漠”的区域,几乎没有任何已知的显着天体。
真正让叶文瞳孔收缩的,是信号的内部结构。
叶文立刻调动了“谛听”站更强大的分析算力,并协调了其他几个监听站点,尝试对同一时间、同一方向的监测数据进行交叉验证和深度挖掘。
经过数小时紧张的数据融合与增强处理,那微弱信号的细节逐渐清晰。它并非任何已知的自然现象产生的引力波模式,其波形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非周期性的振荡,内部蕴含着多层嵌套的数学结构。
当分析算法尝试对其进行模式匹配时,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出现了。
“这…这不可能!”叶文盯着屏幕上高亮显示的分析结果,失声惊呼,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信号的深层编码结构中,其最核心的共振频率和一组特定的拓扑不变量,竟然与人类一年前发出的警告信息包中,用于内部校验和防篡改的某个高级加密校验段——一段基于非交换几何和特定素数序列构建的数学“指纹”——存在高度相似的“数学共鸣”!
这种“共鸣”并非简单的复制,更像是一种…回应。就像一个顶尖的数学家,在看到另一个文明提出的复杂方程后,没有直接写出答案,而是用自己独特的数学语言,重新构建并演奏出了该方程蕴含的某种内在“和谐”。它没有传递任何具体语义内容,但其数学灵魂,与人类信息中的那个加密校验段,产生了跨越星海的、清晰无误的共振!
这绝非巧合。自然现象不可能产生如此具有特定数学指向性的信号。这只能意味着——有“人”收到了他们的信息,并且理解了其中至少一部分的数学基础,然后用一种他们自己的、更加晦涩难懂的方式,发出了一个“回执”!
叶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但尽可能清晰的声音,通过最高保密线路,直接向地球的“主动预警计划”指挥中心,以及张诚和王文渊主席本人,发出了紧急通讯请求。
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已然有些沉寂的指挥中心炸响。
张诚、王文渊、秦天罡,以及核心科学团队再次齐聚。当叶文将分析报告和那经过增强处理的信号数据展示出来时,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低声惊呼和激烈讨论。
“数学共鸣…我的天,他们理解了!至少理解了我们的数学语言层次!”一位参与信息包设计的数学家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文明的对话!真正的、超越物种的对话!”
“但为什么是这个方向?”秦天罡将军指着星图上那片“虚空荒漠”,眉头紧锁,“我们的信息并没有发往那里!是他们移动了位置?还是这是一个中继站?或者…有第三方截获了我们的信息,并做出了回应?”
“这个信号太微弱,太短暂了。”一位通讯专家保持着谨慎,“能量级别低到不可思议,仿佛只是随手为之。是对方距离极其遥远?还是他们故意控制了功率,不想引起注意?或者…这是一种试探?”
张诚凝视着那组产生“共鸣”的数学结构,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这确实像一个“握手信号”,一个确认收悉的礼节性回应。但它背后蕴含的信息量巨大,带来的疑问更是如山似海。
这个“倾听者”是谁?是某个隐藏在“虚空荒漠”中的古老文明?是一个游荡的星际旅行家?还是…某种非生命的、基于纯粹数学逻辑存在的宇宙AI?
更重要的是,它是友是敌?
它回应了人类的警告,这是否意味着它认同威胁的存在,甚至可能站在同一战线?还是说,它仅仅是对人类展示出的数学能力感兴趣,而其本身可能更加危险?这个“共鸣”,是橄榄枝,还是诱饵?
“立刻提升‘谛听’网络对信号来源方向的监测等级,启动最高敏感度监听模式。”王文渊主席压下心中的波澜,下令道,“同时,组织最顶尖的数学家、信息学家和宇宙学家,成立‘共鸣信号解析小组’,全力分析该信号的所有细节,寻找任何可能隐藏的额外信息。”
他看向张诚,语气沉重:“张院长,我们似乎…真的唤醒了一些东西。”
张诚缓缓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组奇异的数学共鸣模式。人类文明投出的石子,终于激起了第一圈涟漪。但这涟漪来自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其代表的含义,远比没有回应更加复杂,也更加令人不安。
宇宙的黑暗森林,似乎因为人类这声微弱的呐喊,而显露出其更深邃、更复杂的一角。一个潜在的“倾听者”已经现身,但文明的命运,并未因此变得清晰,反而被投入了更加浓郁的迷雾之中。希望与恐惧,如同双生子,伴随着这神秘的“共鸣”信号,一同降临在人类文明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