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带来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安逸独自坐在冰凉的门槛上,直到手里那罐啤酒变得与深沉的夜色同样冰冷刺骨,指尖都冻得有些发麻,才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挪回吊脚楼内。
胖子震天响的鼾声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回荡,极具穿透力。
无邪似乎也累极了,和衣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呼吸平稳,眉头在睡梦中仍微微蹙着,像是还在思考那些难解的谜题。
潘子靠坐在墙边的阴影里,抱着手臂,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但他挺直的背脊和眉宇间那道挥之不去的警惕皱褶,却昭示着这位老兵即便在休憩中也保持着一分警觉。
按照安排,后半夜由安逸和潘子负责守夜。
前半夜则由无三省和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黑瞎子值守。
安逸躺在硌人的板床上,裹着一条略带潮气,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薄毯,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黑瞎子那句压低嗓音,带着笑意的“我就喜欢有意思的人”像一句恶毒的魔咒,在他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倒钩,反复刮擦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让他心惊肉跳,无法安宁。
窗外,山林的风声呜咽,如同低泣,偶尔夹杂着不知名夜枭一两声凄厉短促的啼叫,穿透夜幕,更给这死寂的夜晚平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
他害怕。
害怕黑瞎子那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的探究目光,害怕这片吞噬光线,深不可测的原始山林,更害怕吉凶未卜的明天。
不知道在恐惧和胡思乱想中煎熬了多久,他被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推醒。
“该我们了。”
潘子的声音低沉而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安逸一个激灵坐起来,残存的睡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驱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比清醒的。
他默默地跟着潘子走到门外,山间深夜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这寒意远比之前那罐啤酒要冷冽得多,直往骨头缝里钻。
潘子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强光手电,自己则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砍刀,找了个视野相对开阔能兼顾几个方向的角落坐下,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低声简洁地命令道:
“机灵点,耳朵竖起来,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喊。”
“嗯……知道了,潘哥。”
安逸抱着膝盖,缩在潘子旁边不远处一块冰凉的石头上,手中的电筒光柱像他不安的心绪一样,毫无规律地左右扫动。
总觉得那浓墨般仿佛有生命的黑暗里,潜藏着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贪婪地窥视着他们。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周围只有夜风吹过不同高低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极远处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溪流淙淙声。
高度紧张的精神难以长时间维持,安逸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沉重的困意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冰冷的恐惧终究还是敌不过生理上的极度疲惫。
就在他意识模糊,上下眼皮快要黏在一起,即将被睡意彻底征服的边缘时刻——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猛地瞥见!
不远处一棵虬结老树的深沉阴影之下,有一个比周围夜色更加凝固的修长轮廓!
他瞬间被吓醒,睡意全无!想也没想,手中的强光手电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扫了过去!
明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个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是张麒麟。
他不知道在那里静坐了多久,仿佛早已化作了那棵老树的一部分,与那片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腿随意地曲起,那把沉重无比、煞气逼人的黑金古刀就平稳地横放在他的膝上。
他正用一块看起来异常细腻柔软的深色绒布,慢条斯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狭长冰冷的刀身。
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一种融入骨血的习惯性,仿佛在呵护什么绝世珍宝,而非一件饮血的凶器。
那双平日里总是淡漠如古井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毫不关心的眼睛,此刻正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让人完全无法窥视其中丝毫的情绪。
他没有看安逸,也没有看潘子,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周围的环境,仿佛整个喧嚣又寂静的世界早已被他摒弃在外,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和他的刀,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亘古的交流。
但就在安逸的手电光落在他身上,看清他身影的那一瞬间,一种安心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漫上心头,无声地驱散取代了部分盘踞在那里冰冷的恐惧。
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上,突然看到了远方一座沉默而坚定的灯塔。虽然它遥远,冰冷,无法靠近,甚至带着拒人千里的孤绝。
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明确无误地指示着安全的方向和彼岸的可能,让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独自一人面对吞噬一切的黑暗。
潘子似乎也早就察觉到了小哥的存在,对此并无任何表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一下,只是继续履行着他自己的警戒职责,仿佛那道身影的存在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安逸忽然不再那么害怕了,他依旧抱着膝盖,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目光却像被吸引住一样,时不时地飘向那个沉默地擦拭着刀剑的仿佛定格在时光里的身影。
心里依旧揣着兔子,七上八下,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后半夜大半的时间,就在这种诡异却令人安心的宁静中缓缓流淌而过。
就在天际即将泛起那丝象征希望的鱼肚白,夜色最浓,人也最为困顿松懈的时刻——营地侧面那片茂密的灌木丛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急促窸窸窣窣的异响!
安逸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手中的电筒光猛地循声扫过去!心脏疯狂地撞着胸腔,几乎要直接从喉咙里跳出来!
潘子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握紧了砍刀,猛地站起身,身体微躬,进入战斗姿态,压低声音厉喝道:
“什么东西?!出来!”
灌木丛晃动得更厉害了,叶片剧烈摩擦,发出哗啦声响,似乎有什么体型不小,沉甸甸的东西正在里面毫无顾忌地拱动,甚至还夹杂着某种动物发出粗重而湿漉漉的喘息声!
是野猪?还是这深山里什么更吓人的野兽?!安逸吓得脸色惨白,手电光都在颤抖,几乎要失声尖叫,下意识地就想往潘子身后缩。
然而,还没等他和潘子做出进一步的判断和反应。
那道一直静坐在树下仿佛已然入定的黑色身影动了!
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如同鬼魅!如同撕裂夜幕的一道黑色闪电!
安逸只觉得眼前一花,视网膜上甚至残留着上一秒那人静坐的残影,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风声掠过耳际,那道黑影已然瞬间便没入了那片不断晃动、发出声响的灌木丛!
紧接着,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极其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惊恐的动物嘶鸣,像是被什么极端可怕的存在瞬间震慑住,。
随后便是一阵狼狈逃窜的哗啦声响,那声音迅速远去,很快便消失在更深更密的丛林深处,再也听不见。
一切,重新归于令人心悸的寂静。
从异响出现到一切结束,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可能总共都不超过五秒钟。
安逸还维持着那个受惊的、想要后退的姿势,手电光直愣愣地照着那片已经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灌木丛,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无法处理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
潘子缓缓松开了紧握砍刀的手,肌肉放松下来,朝着那片黑暗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
“妈的,估计是闻到味儿来找食的野猪崽子,吓老子一跳。”
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烦躁,却并无太多后怕。
而那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如同从未离开过一般,重新回到了那棵老树下,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坐姿,黑金古刀平稳地横于膝上,继续着那缓慢而稳定,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擦拭动作。
神情专注,侧脸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冷硬而平静。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雷霆万钧般的一击,真的从未发生过。
他的呼吸平稳得没有一丝紊乱,眼神淡漠如初,甚至连衣角都没有被拂乱一丝一毫。
安逸愣愣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看了看那片恢复死寂的灌木丛,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狂跳。
但原因已经从不名生物的惊吓,彻底转变为了对那非人速度和这种无言却如山岳般可靠的守护所带来的巨大震撼。
他知道,刚才那不是错觉。
那个沉默得如同背景、却又强大得如同定海神针的男人,一直在用他自己独特而高效的方式,无声地守护着这个临时的营地,也包括营地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他这个最拖后腿的存在。
一种敬畏和依赖的复杂情绪,在他被恐惧反复蹂躏的心底,悄然滋生,并缓缓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