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陈砚已立于长城校场高台。他手中握着一卷朱砂写就的帛书,边缘微卷,墨迹未干。昨夜自咸阳脱身,他未在宫中多作停留,连夜北上。赵高虽退,但根基未动,仅靠一道拘押令无法稳住朝局。眼下最紧要的,不是清算,而是立信。
台下十万将士列阵而立,铠甲覆霜,呼吸凝成白气。他们多是刑徒出身,脸上黥痕犹存,战功簿上却无名姓。戍边五年,生死不论,朝廷从不曾许他们一个归途。如今见天子亲至,众人目光中仍带迟疑。
章邯立于台侧,玄铁甲沉如磐石。他接过陈砚递来的调令,展开宣读:“凡戍边满五载者,赐爵一级,授田百亩,官给耕牛、种粮,归乡立户,不受豪强侵扰。”
话音落,全场静默。
一名百夫长站在前排,面庞黝黑,左颊刀疤贯穿眉骨。他忽然上前一步,双膝触地,声音嘶哑:“陛下……俺们不怕死,怕死了也没人记得咱替大秦守过边!”
陈砚未动,只将手中帛书缓缓展开,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皆是近五年战死者籍贯与功绩。他抬手示意章邯。
章邯点头,命人抬出七十二面旧军旗,旗面破损,血渍斑驳。每念一人姓名,便焚一面旗。火焰腾起,映照出无数张沉默的脸。
那百夫长猛地撕开衣襟,露出胸口一块青黑色印记,形如星坠。他吼道:“俺们身上都有这个!那是修骊山时,被陨石碎屑烫的!陛下没忘我们,我们也不负陛下!”
刹那间,十万将士齐跪,铠甲撞击声如雷滚过荒原。
陈砚走下高台,亲自扶起那百夫长。他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风霜刻蚀的脸,声音不高,却传至前排每一人耳中:“你们不是弃子,是长城之魂。”
百夫长双手颤抖,接过返乡凭证,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印文,久久不语。最终重重叩首:“若有召,死不负命。”
人群开始有序撤离。第一批三千老兵持令离营,脚步沉重却坚定。章邯立于营门,亲手焚毁他们的军籍竹简,火光中,旧制的奴役身份化为灰烬。
陈砚站在烽燧之下,目送队伍远去。他的视线忽然停在三人身上——他们并未参与跪拜,也未领取凭证,只悄然退至人群边缘,低着头混入归队行列。
他不动声色,只向章邯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韩谈派来的影密卫悄然跟进,取下了三人鞋底沾附的泥土样本。
云姜已在临时医帐中等候。她打开药囊,取出银针与试纸,将样本逐一检验。鼠皮裘裹着瘦削身躯,烛光映出她眼尾一点朱砂痣。
“含檀麝混合香灰。”她抬头,“比例极低,但特征明确——唯赵高西厢焚香炉底独有。”
陈砚接过竹简,指尖轻敲边缘。他知道赵高不会坐以待毙。此人善藏,更善借势。在朝中受压,便转而搅乱军心。这些老兵若在归途中暴起发难,打着“讨还公道”旗号煽动边军,足以动摇新政根基。
但他也清楚,此刻若当众揭破,只会让本已脆弱的信任再度崩塌。这些士卒等了太久一个承诺,不能因几粒沙砾毁掉整座堤防。
“放他们走。”他说。
云姜抬眼:“你不拦?”
“拦不住人心,就先顺它流向。”陈砚盯着地图,“他们回咸阳,必经三道关卡。沿途驿站、渡口、歇脚点,都该有人记下他们的行踪。”
他提笔在竹简上画出一条线,从长城脚下蜿蜒南下,标注出几个节点。每一个标记,都是影密卫的布控点。
“让他们把路走通。”他说,“等他们见到接头人,这条线也就完整了。”
云姜收起药囊,不再多问。她知道陈砚的节奏——从不急于收网,总等猎物自己牵出整张蛛网。
暮色渐合,寒风卷起残雪。章邯走来,低声禀报:“第一批老兵已过第一关,未见异动。那三人中途分作两路,一路折向代郡小道,另一人直趋井陉。”
陈砚点头:“代郡那条线,是通往赵高管家私宅的捷径。井陉那人,可能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他望向北方地平线,最后一缕天光正被雪原吞没。长城如铁脊横亘,连接着戍卒的脚步与朝廷的政令。他知道,这一纸条例不只是安置老兵,更是对天下所有寒门的宣告:效力大秦,终有回报。
而背叛,也会有它的代价。
他转身走入营帐,浑天仪置于案上,启动机关。竹简投影缓缓展开,显示出一条南北走向的路径。起点处,三个鞋印形状的符号静静浮现。
影密卫的密报陆续送达。代郡方向的小队在夜宿客栈时,曾与一名戴斗笠的商贾短暂交谈。对方留下一只空陶瓶,瓶底残留微量药粉。
陈砚取过银针蘸取粉末,试纸微紫。这是赵高府惯用的安神散成分,用于掩盖体内菌毒带来的痛感。
他记下时间与地点,在地图上再添一标。
与此同时,井陉驿道上的老兵正在翻越山岭。风雪渐大,他裹紧粗布外衣,脚底泥块早已冻硬。行至半途,他停下喘息,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轻轻摩挲。
铜牌无字,表面光滑。他将其贴在唇边,低语两句,又迅速收回。
远处山崖上,一道人影静立良久,随后转身隐入林间。
陈砚在帐中收到最新密报:井陉方向发现不明信号传递痕迹,疑似使用共振铜器。他放下竹简,手指按在浑天仪机关上。
投影切换,显现出咸阳城南一处废弃作坊的位置。那里曾是赵高私炼火药的据点,如今已被查封。但据线报,近日有夜行人出入,携带密封陶罐。
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令影密卫伪装成盐商,沿井陉古道南下,携带装有示踪药粉的货箱,目标接触可疑信使。
命令尚未送出,帐外传来急促脚步。
章邯掀帘而入,手中握着一封密函:“长城东段哨骑回报,昨夜发现三具尸体,皆为戍卒装扮,胸口中箭,箭尾刻有‘死士’二字。”
陈砚接过密函,展开细看。死者身份尚未确认,但其中一人手中紧攥半片布条,上有模糊墨迹,似为编号。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道:“查这批死士是否在退役名录之外。”
章邯皱眉:“你是说……有人冒充老兵?”
“不是冒充。”陈砚摇头,“是顶替。赵高需要混乱,但不需要活口。他派人混入退役队伍,不是为了传递情报——是为了制造流血事件,嫁祸朝廷履约不力。”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几处关键节点:“若我所料不错,接下来几天,会有‘老兵遭劫’的消息陆续传出。地点必然选在官道偏僻处,凶手不留活口,只留兵器与残衣。”
章邯沉声问:“如何应对?”
“不应对。”陈砚说,“让他们动手。我们只做一件事——确保每具尸体的身份都能追查到源头。我要知道,这些人原本是谁,从哪支边军调出,由谁签发通行令。”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低:“我要让所有人看到,真正想毁掉这道条例的,不是朝廷,而是那些不愿秦军团结的人。”
帐外风雪愈烈。一支巡逻队踏雪而过,铁靴踩碎冰壳,发出清脆裂响。
陈砚坐回案前,重新启动浑天仪。投影中,那条南北路径正被不断延长。代郡方向已出现第二个接头点,标记为一座废弃铁匠铺。
他提笔在旁边写下一行小字:**“令韩谈派人潜入,查铺内是否有铸造兵符痕迹。”**
笔尖顿住。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赵高之所以敢冒险渗透军中,正是因为军功体系长期混乱,身份记录残缺。若非此次推行退役制,连这些冒名顶替都无人察觉。
他合上竹简,低声自语:“制度之弊,比叛乱更致命。”
帐帘微动,云姜悄然进来,手中捧着一只小陶罐:“这是从那三人鞋底提取的最后一份样本。里面有极细的金属屑,像是磨刀时溅落的铁末。”
陈砚接过陶罐,对着烛光细看。铁屑呈灰黑色,质地松脆。
“这不是普通铁渣。”他说,“是陨铁碎末。只有少府监打造特殊兵器时才会产生。”
他抬头,目光冷峻:“赵高不仅在军中安插细作,还在私自铸兵。他准备的,从来就不只是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