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南郊粮仓前已聚起人潮。陈砚立于高台,袖中浑天仪微沉,目光扫过台下数千双眼睛。他抬手,侍从即刻抬出十袋新粟,当场拆封蒸煮。米香随风散开,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踮脚张望,有人低声议论:“这米……是真粮。”
陈砚不语,只将一勺热饭递到身旁老农手中。老人颤抖着接过,吹了两口,送入口中,忽然眼眶泛红,跪倒在地。
“王上活我。”
台下哗然,随即有人跟着跪下,一声接一声,如波浪般蔓延。
云姜站在人群边缘,药囊贴肩,指尖轻触暗格。她望着台上那一锅白饭,耳中听着百姓的哭声与欢呼,不动声色地弹出一张薄纸,随风滑入陈砚垂落的衣袖。纸上仅八字:“七家闭市,粮藏东坊。”
陈砚袖角微颤,却未低头。他朗声道:“此仓所售之粮,皆为官储真粟,价定六成,童叟无欺。自今日起,凡咸阳百姓,凭户帖可日购五升,不得拒售!”
话音落,鼓乐齐鸣,粮仓大门开启。百姓有序而入,领粮、称重、付款,竟无一人争抢。
陈砚转身下台,脚步沉稳。他知道,这一锅饭,烧的是民心,也是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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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去疾在府中接到消息时,正用朱砂笔批阅一份田赋奏报。他停笔,抬头问来人:“多少人去了?”
“回相国,逾三千户。”
“秩序如何?”
“井然。有差役欲驱赶插队者,反被百姓拦住,说‘莫扰王上新政’。”
冯去疾缓缓搁笔,指节压在案上。片刻后,他起身走入内室,点燃一支信香。青烟袅袅升起,不多时,两名黑衣幕僚悄然现身。
“此事非同小可。”他低声道,“胶西王以粮市为刃,直插豪族命脉。若任其蔓延,关中七十二乡绅将尽失根基。”
一人道:“可联名上奏,请停此仓。”
“迟了。”冯去疾摇头,“昨夜城东劣粮事发,民怨已倒向彼方。此时强谏,反被视作庇护贪吏。”
另一人冷笑:“那就断他的粮源。七大家已达成默契,私仓封存,市面不再出粮。看他空仓几日,还能煮出几锅白饭!”
冯去疾闭目良久,终道:“传话下去——三日内,若南仓断供,便请宗正寺牵头,以‘动摇国本’之罪,弹劾少府令章邯。”
他睁开眼,烛光映出瞳中寒意:“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治国不在施惠,而在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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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陈砚在宫中密室展开舆图。云姜的情报已被誊录在竹简上,七家豪族的宅邸位置一一标注,红线连向城东七处地下仓栈。
他提笔,在章邯名字旁写下“军粮通道”四字,又于骊山方向画出一条虚线。
次日清晨,第一辆木牛流马车队自骊山出发,车上满载麻袋,每袋印有少府令火漆印,旗杆上赫然插着“断岳”令旗。
车队穿城而过,百姓驻足观看。有人认出那是章邯亲率的军需标志,顿时议论纷纷。
“原来粮是章将军供的!”
“难怪敢卖低价,背后有兵撑着!”
消息传开,南仓前长队更盛,排至三里之外。而城东几家米铺门前冷清,掌柜坐立难安。
冯去疾派去的眼线傍晚归来,脸色发白:“相国,百姓不抢不闹,只排队。有人带干粮来等,说‘宁饿一日,也要买官仓的真米’。”
冯去疾手中朱砂笔“啪”地折断,墨点溅上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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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后,阳光斜照。陈砚立于窗前,取出浑天仪,对准日影测算风向。片刻后,他唤来韩谈。
“城东那几家米铺,囤了多少粮?”
“查实逾八万石,其中三成霉变,藏于地窖夹层。”
“百姓可曾试图购买?”
“有。但店家称‘库存告罄’,拒不出售。”
陈砚点头,将浑天仪收入袖中,淡淡道:“今晚子时,你带人去烧第一家——德丰号。火势要猛,但不可伤人。重点,查地窖。”
韩谈抱拳:“若遇阻拦?”
“杀了便是。”陈砚声音未变,“记住,火一起,其余六家必乱。我要他们互相猜忌,自断退路。”
韩谈退下。
陈砚坐回案前,取出空白竹简,写下《连坐法》草案首行:“凡囤粮不售、哄抬市价者,邻里同罪,籍没家产。”
笔尖顿住,他抬头望向窗外。暮色渐浓,风自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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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德丰号米铺突起大火。火舌自地窖窜出,迅速吞噬梁柱。邻近三家仓栈因共用通风道,顷刻引燃。火光映红半座城东,哭喊声四起。
韩谈率影密卫潜入火场,避开救火人群,直扑地窖。浓烟中,他踢开一块松动石板,发现密道入口。他取火折下行,通道蜿蜒百步,尽头一堵石墙,墙上有一扇铁门。
推门而入,竟是赵高别院后园的一处假山洞窟。
韩谈未惊动守卫,原路返回。出地道时,他顺手取走一块刻有“赵”字的砖石,藏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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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黎明,陈砚在密室听取汇报。韩谈呈上那块残砖,陈砚摩挲片刻,放入竹简匣中,于“赵高”名下添注一行小字:“通豪族,控粮道,地窖相连。”
他合上匣盖,问:“火势伤亡?”
“无百姓死伤。四家损失存粮约三万石,其中一万二千石为霉粮。”
“舆论如何?”
“市井传言四起。有人说豪强故意藏粮,逼百姓高价回购;也有人说火是官府所纵,为夺其产。但更多人讲——‘若不是平价仓开着,昨夜我们早去抢米了。’”
陈砚微微颔首。
这时,云姜悄然入室,将一份新名录置于案上。纸上列出七家豪族,每家名后皆标“赵党”二字。
“还有一事。”她低声说,“昨夜火起前,冯去疾密召九卿,提议联名弹劾章邯。但今晨无人响应。有人怕沾火,有人……已改了心思。”
陈砚盯着那份名单,良久,提笔圈出十二户,写下:“拟连坐状。”
云姜欲言,却被他抬手止住。
“不必劝。”他说,“火已烧完,灰还没冷。现在收网,正好。”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将一枚黑钉按在南郊粮仓位置。又取一枚红钉,悬于赵高别院上方,却未落下。
“让他们再挣扎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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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冯去疾独坐书房,面前摊着七份田契副本。这些都是昨日紧急转移的资产凭证,本欲藏于外庄,却因道路封锁未能运出。
他手指抚过纸面,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抬头望去,檐下一只夜鸟振翅飞走。
他皱眉,起身欲关窗,却发现窗棂底部沾着一点湿泥,形状奇特,似被人踩过后蹭上。
他心头一紧,正要唤人,却见书案上的油灯突然晃了一下。
不是风。
是地面轻微震动。
他屏息凝神,贴近地面倾听。片刻后,一丝极细的脚步声自地底传来,由远及近,直通书房下方。
冯去疾缓缓直身,走向墙角博古架,拉开暗格,取出一支短刃。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呼喊,只是站在阴影里,盯着地板接缝处的一道细微裂痕。
那裂痕,昨晚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