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车驶回咸阳宫南门时,天光仍未大亮。陈砚下车后径直走入内殿,袖中那包藏有竹片灰烬的布帛未取出来,只随手塞进御案最底层的暗格。他命人备热水净面,却不饮茶,也不召见任何人,只是坐在灯下翻看一册旧账。
那是去年秋收后户部呈报的各县田赋清册,纸页边角已泛黄卷曲。他一页页地看,指尖在某些数字上停顿片刻,又继续往下翻。直到听见外殿传来晨钟声响,才合上简册,起身整理衣冠。
早朝开始不久,群臣列班站定。陈砚坐在高位,并未立刻开口议事。他目光扫过殿中,落在左侧第三位的女子身上。素色深衣,玉佩无华,正是李婉。
“李卿。”他出声。
李婉抬眼,上前一步:“臣在。”
“前日你递上的条陈,朕细看了。”陈砚语气平稳,“其中关于减赋、通商、整饬市集三条,说说你的打算。”
群臣微微骚动。自李斯倒台后,其女虽仍在朝为官,但多居闲职,从未被如此公开点名问策。冯去疾立于右侧前列,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组佩,未发一言。
李婉神色不变,从袖中取出一份抄本:“启禀陛下,关中百姓常年负担重税,尤以夏秋两征为甚。若能减免三成田赋,可使农户多留存粮,不至于青黄不接时典卖田产。”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次,咸阳以西十二市集久未修整,商旅往来受阻。若准民间持牒贩运粮食布匹,沿途关卡不得无故稽留,则物资流通,物价自稳。”
“再者,”她声音略沉,“地方胥吏常借徭役之名勒索百姓,或虚增户等,或多征丁口。宜设‘直诉箱’于县衙门前,百姓可匿名投书,中央派巡查吏定期收取,严查滥征之举。”
殿内一时寂静。
少府令章邯低头不语,但眼角微动,似在思索。冯去疾终于开口:“陛下,祖制所定赋税之额,皆依国用而设。今若骤减三成,恐仓廪不足,军饷难支。”
“所以不是全国推行。”陈砚接过话头,目光仍看着李婉,“你说试点?选哪几县?”
“渭南、栎阳、频阳。”李婉答得干脆,“三县地处腹地,近都城,便于监察;且历年税额清晰,成效易验。”
陈砚点头,转向户部尚书:“三日内,调出这三县近三年田亩数、实缴粮税、市集交易额,一并报来。”
户部尚书躬身应诺。
退朝后,陈砚未回寝宫,而是召李婉入御书房。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宽大木案。他从案底抽出一片空白竹简,又取出算筹若干,排开在案上。
“若减三成田赋,”他问,“需多少市税才能补足缺口?”
李婉坐下,将随身携带的记账簿打开,迅速演算起来。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片刻后,她抬头:“若同时开放盐铁分销渠道,允许民间商队承运官营物资,再加征市集交易税一成半,可补七成。”
“剩下三成呢?”
“靠节省冗费。”她说,“工监每年修缮宫殿耗资巨大,实则多为虚报。若裁去浮额,三年内可省下三十万石粟。”
陈砚听着,一边用炭笔在竹简上勾画。他画了一个三角形,顶点分别写着“赋税”“产出”“民力”,然后用线连接各点,标注变化趋势。
“那就先在这三县试。”他最终落笔写下四字:以市养农。
当夜,诏令草拟完毕。免去三县当年夏税三成;设立直诉箱,铸“民本”铭文;授权少府令衙署调配改良水车三十具,优先配给旱情较重村落;准许民间组建商队,凭官印“通贸牒”通行各关。
韩姬接到指令后,亲自带工匠前往库房调试水车机关。她检查每一根齿轮咬合是否顺畅,调整导流槽角度,确保能在低水位条件下运转。三日后,第一批十具水车装上牛车,由专人押送往渭南。
与此同时,户部调来的数据也送到了陈砚案前。他逐项核对,发现渭南一县去年实征粮税比登记田亩应缴之数高出近两成——明显存在额外摊派。
他把这份报表单独抽出,压在砚台底下。
半月过去,第一批反馈文书陆续送达。渭南县令奏报,境内十七村因灌溉便利,麦苗长势良好,预计收成可增二成;栎阳市集人流日增,布匹价格回落一成五;频阳已有三名里正因私加赋被百姓投书举报,巡查吏已介入调查。
陈砚站在咸阳宫望楼之上,手持最新快报,沉默良久。楼下街巷行人往来,车马渐多。一名传令兵骑马奔入宫门,扬尘未歇。
他转身走下台阶,命人取来李婉所拟《惠民六条》,下令誊抄百份,分送各郡守参阅。
三日后,栎阳县衙前竖起一座铜箱,高约三尺,上有投书口,刻“民本”二字。首日无人靠近,次日清晨,有老农远远观望良久,最终快步上前,塞入一封短笺,随即转身离去。
箱内共收到八封状纸,其中五件属实。巡查吏立即提审涉事吏员,追回多征粟米六十石,当场退还村民。
消息传开,其余两县百姓也开始投书。有人举报里典强征劳役,有人控诉仓吏克扣救济粮。每一封都被认真登记,限期核查。
李婉每日汇总情况,整理成简报送御前。陈砚批阅时不再多言,只在关键处画圈,或写下一两个字:“查”“准”“速”。
一个月后,渭南新粮入库,县令上报,今年夏粮总量比去年实收多出一成八。百姓家中存粮明显增多,集市上肉菜交易量上升。
陈砚再次登上望楼,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记录:三县共发放改良水车二十八具,修复渠堰十一处,新开荒田三百余亩。
他放下文书,望着远处城门外的田野。麦浪起伏,隐约可见农人弯腰收割的身影。
一名内侍轻步走近:“陛下,少府令派人回报,最后两具水车已运出城。”
陈砚点头,正要转身,忽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抬头望去,一名巡查吏正快步穿过庭院,手中紧握一封火漆密函,衣襟沾着尘土,显然是连夜赶回。
他拆开封口,抽出纸页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抬起头时,陈砚的目光恰好落在这人脸上。
那人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
陈砚的手指已在案上敲出三下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