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最后一行密谱刻完,竹片边缘被指腹摩挲出细微毛刺。他没有放下笔,而是盯着“龟兹”二字旁那个圈,炭迹在灯下泛着哑光。窗外风势已歇,檐角铜铃静垂如常,但他的右手仍停留在袖口内侧,那里藏着新编的鹰组联络谱本。
影密卫统领站在军情房门口,玄甲未卸,青铜鬼面覆于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手中捧着一只暗格木匣,步子轻得几乎听不见回响。陈砚抬手示意,对方走近,将匣子置于长案。咔哒一声,齿轮锁扣弹开,露出一枚陨铁令牌副本,与昨夜交付的那枚一模一样。
“沿途哨所更换信鸽暗桩的事,半个时辰前已安排下去。”影密卫统领声音低沉,像从地底传来,“陇西牧马场三号棚今日起由我部接管,盐包编号轮换从戌时开始。”
陈砚点头,取过令牌副本,放入浑天仪底座凹槽。机关轻响,底盖闭合,两份商队记录的竹简随之嵌入转动轴心。这台仪器不再只是观星之用,此刻它成了情报中转的核心凭证——唯有持对应钥匙者,才能解读其中暗码。
“鹰组出发前,再确认一次接头方式。”他说,“北道第一站是居延泽,他们会在第七日抵达湖畔石堆。你的人必须提前埋好补给,标记用红绳缠三圈。”
“已安排妥当。”影密卫统领答,“另加了一条暗记:若发现追踪,便将红绳系在枯杨左侧第三枝。”
陈砚这才松了口气,手指敲了敲案沿。这个动作很轻,却是他习惯性的收束信号。接下来该审定章邯的修订策文了。
不多时,铁甲声再度响起。章邯推门而入,肩甲上还沾着校场沙尘,手中紧握一卷竹简。他脚步稳健,落地无声,显然是刻意放慢了节奏,避免惊动军情房内的机关运转。
“臣按陛下指示,重修了反制策。”他将竹简呈上,“原拟伪造匈奴政变,恐难取信。现改为借楚人崇巫之俗,制造神罚异象。”
陈砚接过,逐行细看。炭字清晰,条理分明。他在“祭祀异象”四字下划了一道横线,又往下读去:“……择鹰组通萨满舞者一人,混入祭典;云姜处所配幻视药粉,可溶于酒醴,饮后目眩耳鸣,见火光化蛇形……”
他停下,抬头问:“药粉何时能备齐?”
“云姜昨夜已开始调配,今晨可成。”章邯答,“她另建议加入微量迷谷花粉,使人短暂失语,便于操控场面。”
陈砚略一思索,点头:“准。但用量须精确,不可致死。我们要的是混乱,不是灭口。”
“臣明白。”
“还有,”陈砚指向地图上的焉耆水寨,“他们会盟之地靠近水源,夜间守卫必松懈于上游。可令鹰组在会前两日,于溪流上游投放腐草,诱生蚊虫。楚人最忌秽气侵体,届时自然人心浮动。”
章邯眼中微亮,迅速记下:“此计更隐,不易察觉。”
“正是。”陈砚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指尖划过楼兰至疏勒一线,“我们不能等他们动手才反应。现在每一步,都要让他们以为风平浪静,实则已被牵入局中。”
章邯沉默片刻,低声道:“是否需提前联络楼兰旧部?许以自治权一事,恐引朝议非议。”
“不必上报。”陈砚转身,语气平静,“此事归‘黑诏’级,知情不过五人。你现在就是其中之一。”
章邯低头,不再多言。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泄露,便是株连之罪;可若成功,则是独占首功。
“韩姬那边如何?”陈砚忽然问。
“她今晨已带工匠入宫,改良信鸽笼。”章邯答,“新加齿轮编码锁,每笼设十二位组合,错一位便触发机关自毁。”
“钥匙呢?”
“三把,一把由影密卫统领执掌,一把藏于军情房暗格,第三把……”章邯顿了顿,“陛下亲收。”
陈砚嘴角微动,没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把青铜小钥,插入浑天仪侧面孔洞。咔的一声,底层抽屉滑出,里面整齐排列着五张名帖。
他抽出一张,提笔写下两个名字:章邯、影密卫统领。又添上自己,再写两人——一名郎官姓白,曾在骊山陵道护送遗诏无误;另一名姓徐,三年前在南郡截获六国密信有功。写罢,将名帖折起,投入铁匣。
“五人知情制即刻生效。”他说,“凡涉西域事,文书进出皆须双人核验。若有私自调阅者,当场拘押,交影密卫审问。”
影密卫统领躬身领命,接过铁匣,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偏殿暗道入口,那里有一道机关门,推拉时无半点声响。
军情房内只剩陈砚与章邯。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墙上地图边缘微微颤动。
“鹰组何时出发?”陈砚问。
“子时整,走北道。”章邯答,“化装商旅,驼队共九匹,携带盐包二十担,编号从庚七至庚二十六。”
“补给点都设好了?”
“是。居延泽、伊吾、高昌均有暗桩接应。每人配有短刃与毒针,必要时可自尽。”
陈砚盯着地图良久,忽然道:“告诉带队之人,若遇突发,宁可延迟回报,也不可冒险传信。我们不怕慢,只怕错。”
“臣亲自叮嘱。”
这时,外间值守官轻步进来,低声禀报:“鹰组已在宫外待命,等候最后指令。”
陈砚看了眼沙漏,还剩两刻。他走到军情房中央,亲手将首份“黑诏”文书放入铁匣,锁好,交给值守官:“从今日起,所有关于西域的消息,必须经我亲启。任何人不得擅自查阅或复制。”
值守官捧匣退下。
章邯也准备告退。临出门前,陈砚叫住他:“明日午时,我要看到第一份反馈——不是结果,是过程。他们是否顺利出关,路线有无异常,全部记下。”
“是。”
门关上了。军情房重归寂静。陈砚坐回御案前,翻开日常奏章,批阅起来。表面上一切如常,仿佛刚才的部署从未发生。
但他左手始终藏在袖中,紧紧攥着那本新编的联络密谱。纸页已被体温烘得微潮,边角有些发软。
子时将至。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铜铃响——那是军情房机关启动的信号。他没有抬头,笔尖继续在竹简上移动,写下一句寻常政务批复。
同一时刻,宫墙之外,一支不起眼的商队正缓缓驶入夜色。为首的驼夫低着头,腰间革带里藏着一枚青铜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