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未央宫高台,风从渭水方向吹来,带着湿气。他掌心的陨铁已经凉了,血渍干成一片暗红,裂纹里嵌着的碎肉还在。他没再看它,只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边缘,然后收回袖中。
韩谈快步上来,脚步落在石阶上没有回声。他手里捏着一封竹筒,外皮用蜡封着,印的是南郡守的私印。
“刚到的。”韩谈把竹筒递上,“影卫换马七次,死了一人。”
陈砚接过,挑开蜡封,抽出里面的薄竹片。字迹潦草,墨迹被汗浸过,但还能辨认:“云梦泽西岸,夜有楚服者三十人,焚简祭祖,呼‘社稷复矣’。次日江上有船渡人,载青铜器三箱,不知所踪。”
他看完,没说话,把竹片递回韩谈。
“南郡守没敢动?”韩谈问。
“他要是动了,就不会写这封信。”陈砚扫了眼宫外,“他怕牵出背后的人。”
韩谈低头看竹片,又抬头:“要查?”
“查。”陈砚转身走下高台,“把影驿重新立起来。”
***
密室在未央宫西侧地底,入口藏在一口废弃的井里。井口盖着石板,掀开后是十级台阶,往下走,空气变冷。墙上插着火把,火光跳动,照出石壁上的刻痕——那是旧影密卫留下的标记,有些已经模糊。
陈砚站在一张木案前,案上铺着一幅地图。不是寻常绢帛,而是用陨铁粉末调漆画在整块竹板上的驿道图。线条细密,七处节点用红点标出,分别是南郡、砀郡、会稽、泗水、薛郡、广阳、辽东。
“这七处,是六国旧地里驿道最乱的。”陈砚用指尖点着,“南郡是楚根,砀郡通魏梁,会稽是吴越旧壤。人一乱,消息就断。”
韩谈站在旁边,盯着地图。
“赵高的影密卫烂了,但底子还在。”陈砚说,“你挑三十六个老影卫,剔除世家籍的,剩下二十八个可用。分成七组,每组四人,按这七点布下去。”
“他们怎么传信?”
“用这个。”陈砚从袖中取出一只特制竹筒,比刚才那封更短,但筒身嵌着一小片黑色碎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大块上敲下来的。
“陨铁?”韩谈认得。
“对。我让人试过,这东西埋在土里三年不腐,火烧不化,还能防虫蛀。”陈砚把竹筒放在案上,“每封密信都装在这种筒里,外面刷药漆,遇热显字。你的人收到,用炭火一烘,就能看到暗文。”
韩谈伸手碰了碰那碎片:“安全?”
“比竹简安全。地方郡守截了信,看不懂,烧了也烧不干净。碎片还在,能验出是谁传的。”
他顿了顿:“从今天起,影驿恢复。不走官道文书,不入郡守府,只认影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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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谈第二天带回了三十枚铜牌。是用赵高那副玉带钩熔的铜铸的,每枚巴掌大,正面刻着编号,从“影一”到“影三十”,背面是秦篆“信”字。铜质偏暗,像是掺了别的金属。
“试过了。”韩谈说,“和内廷的竹匣放在一起,只要铜牌靠近,匣子会微微发烫。驿站的人不知道原理,但能认出这是特令。”
陈砚拿起一枚,翻来去看。编号是“影九”,应该是给南郡那组的。
“发下去。”他说,“持牌者可在驿站换马、取粮、住密室。不许走空。每五日必须传一次消息,哪怕只写‘无异’两个字。”
“要是没消息呢?”
“那就是出事了。”陈砚把铜牌放下,“人没回来,牌没传回,就是被截了。到时候,我就知道是谁的地盘有问题。”
***
第三天夜里,第一封回信到了。
不是从南郡,而是从泗水郡。竹筒上的陨铁碎片有刮痕,像是被人试图撬开过。韩谈亲自拆的封,火烘之后,竹片上浮出几行小字:“砀郡有市集,每七日一次。有佩玉者三人,操楚音,买铁器十车,去向不明。另,旧韩庙夜有火光,守庙人称‘祖灵显’。”
陈砚看完,把竹片放在灯下又照了一遍。正面没字了,但他用炭笔轻轻一涂,背面显出一行极细的横线,数了数,是三十六道。
“三十六人。”他低声说。
韩谈皱眉:“和南郡那批对上了?”
“时间对不上。南郡是前天的事,这信是五天前发的。”陈砚把竹片翻过来,“但他们都在买铁器。不是农具,是锻刀的料。”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从架上抽出一块空白竹简,开始写字:“查九郡水道往来,录流民户籍,盯六国旧庙。”写完,卷起,塞进一只新竹筒,嵌上陨铁碎片,封蜡。
“发给七组。”他说,“加一句——凡见佩玉、穿旧服、祭非秦祖者,记名、记貌、记去向。不许抓,不许问,只许报。”
韩谈接过竹筒:“要是他们动手呢?”
“不动手,才可怕。”陈砚坐回案前,“动手是蠢人。这些人不蠢,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由头。”陈砚盯着灯芯,“等朝廷乱,等边军调,等饥荒。现在他们只是串门,烧香,买铁。等哪天夜里,三十个人变成三千,那才是开头。”
***
第四天,云姜来了。
她没进密室,是在药房见的韩谈。手里拿着一片竹简,是南郡那封密信的副本。
“你让我查的药粉。”她把竹简递过去,“涂在表面,遇热显字。成分是硫粉、石灰、赭石,再加一点麻灰。不稀奇,但配法特别——三比一比半,才能刚好在炭火上显出来,又不会自己氧化。”
韩谈接过看:“能查到谁配的?”
“咸阳有三家药坊会这么配。”云姜说,“一家在南市,两家在城西。都是小坊,但最近三个月,都接了大宗订单。”
“多少?”
“每家三百份。”她顿了顿,“足够发三百封密信。”
韩谈抬头:“有人在批量准备传信?”
“不止。”云姜从袖中又掏出一片竹简,“我在原信背面发现了压痕。是写过字后刮掉的。用油一浸,显出几个字——‘癸酉夜,三十六人,祭楚祖,歃血盟’。”
韩谈猛地站起身。
云姜看着他:“你要现在去抓人?”
“不。”陈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走进来,手里还拿着那块陨铁。他把铁放在桌上,盯着竹简上的字。
“歃血盟。”他重复了一遍,“不是喊口号,是立誓。他们已经开始结党了。”
“那怎么办?”韩谈问。
“等。”陈砚拿起竹简,吹了口气,“让他们继续烧香,继续买铁,继续写密信。我要知道他们连的是谁,钱从哪来,兵器藏在哪。”
“可他们要是起事……”
“不会。”陈砚把竹简放下,“现在起事,是找死。他们要的不是一战,是燎原。所以他们会忍,会藏,会等。”
他看向云姜:“那三家药坊,继续盯着。谁去订货,谁去取货,记下来。但别惊动。”
云姜点头。
“还有。”陈砚说,“以后所有密信,都先过你手。你来验药粉,辨痕迹。这事儿,只能你做。”
云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把竹简收进袖中,转身走了。
***
第七天,陈砚在书房独坐。
桌上摊着一块新竹简,他用炭笔画了一张图:中间是咸阳,四周标着楚、齐、赵、魏、燕、韩六地。每地下面写了几行小字,是最近收到的情报汇总。
楚地最密:南郡、泗水、会稽都有异动,铁器流动频繁,旧庙祭祀增多。
齐地次之:有人在琅琊海边造船,不登记,不纳税。
赵地最隐:无公开集会,但流民数量激增,户籍册对不上。
他盯着图看了很久,然后在楚地画了个圈,在齐地画了个圈,最后在赵地也画了个圈。
笔尖停在赵地那个圈上,没抬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韩谈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竹筒。筒身完好,但陨铁碎片边缘有磨损,像是在水里泡过。
“南郡来的。”韩谈说,“迟了两天。”
陈砚接过,挑开蜡封,抽出竹片。
正面只有一行字:“三十六人已散,分赴六地。”
他把竹片翻过来,用炭笔一涂,背面显出三个字:“始皇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