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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卷着云从北岭来,那片青衫影子到底没被风卷走。

日头爬到晒场老槐顶梢时,穿青衫的道士便立在了村口的无字碑前。

他腰间挂着青铜罗盘,袖口沾着晨露,发冠上缀的玉片被阳光一照,倒把碑身“归途”二字映得更淡了。

“各位乡邻!”道士清了清嗓子,声音像敲铜盆似的在晒场炸开。

正在晒谷的王二牛手一抖,半箕谷子撒在地上;织席的张婶抬头时,竹篾尖戳了掌心。

陶知刚从溪边提水回来,水筲“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溅湿了半条裤腿——她盯着道士腰间那团金光,后颈的汗毛忽然竖起来。

“小道玄枢观清晦,见北岭青痕漫山,地气如活龙盘伏,必是上古返墟灵脉所化!”道士展开一方黄绢,上面用朱砂画着蜿蜒纹路,“更有古谶为证:‘素胎生玉骨,归途启仙扉’——”他抬手指向村头那株新苗,“此苗正是灵脉所孕的飞升之兆,当移至我观洞天滋养,方不负天意!”

晒场霎时静得能听见谷粒滚地的轻响。

王二牛挠着后脑勺凑近:“灵脉...能让地里多长两斗米不?”张婶捏着被戳红的掌心:“观里的神仙,会帮修村东头塌了的桥不?”陶知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新苗跟前时,后腰贴上了粗糙的树皮——那是她前日新钉的护苗木栏。

“它还没学会走路。”她突然开口,声音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陶知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发白,“你们看它的叶子,才展开三回。

根须还在往土里钻,晚上风大时,枝桠会晃得像在学步——“她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最底下的叶片,”它要是被拔走,会疼的。“

“小丫头懂什么?”清晦道士笑了,可那笑没到眼睛里,“灵脉孕的仙苗,哪是凡土留得住的?

待我设坛采气,不出三月,这山这村都能沾灵气——“

“顾姑娘在田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晒场的人潮哗啦往田埂涌去。

顾微尘正弯腰插秧,泥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听见动静直起腰,额角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苍白的脸上。

她的目光先扫过清晦腰间的罗盘——青铜针正发疯似的转圈,撞得铜壁“叮叮”响。

“顾姑娘!”王二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道士说要挖咱们的苗!”

顾微尘没说话,伸手从田埂边捡起把铁镐。

那镐头裂过三道缝,现在用铜钉补得像朵梅花。

她蹲下来,在田埂边缘轻轻敲了三下。

第一下,泥块簌簌往下掉;第二下,远处北岭的山茶颤了颤;第三下,清晦的罗盘“当啷”坠地——指针突然定住,直指南岭那片焦黑的枯树林。

“活脉不喜挪。”顾微尘弯腰继续插秧,泥水漫过她的手腕,“你若真懂地脉,该知道,强拔的根须会扯断地下的筋。”

清晦的脸白了又红。

他弯腰捡起罗盘,指尖触到盘面时像被烫了似的缩回——青铜针上凝着层薄泥,正是顾微尘刚才敲田埂时溅起的。

当晚月亮刚爬上东山,陶知就听见后窗有动静。

她摸黑抄起门后的竹棍,推窗时正看见清晦的青衫角闪过新苗。

月光下,他手里攥着把黑沉沉的铁铲,铲刃泛着冷光。

“你敢——”陶知的喊声响在喉咙里,又被自己压了回去。

她想起顾微尘前日说的话:“活物会自己说话。”于是她缩在窗后,看着清晦的铲子插进苗根旁的土。

第一铲下去,新苗的叶子突然全竖起来,像被风吹得倒向同一个方向。

第二铲,陶知听见“嘶啦”一声——不是泥土裂开,倒像什么丝线被扯断。

清晦的手顿住,借着月光,他看见从苗根处漫出无数银青色的丝缕,细得像蜘蛛丝,却比铁索还韧,正顺着铲刃往他手上缠。

“这是...地脉络?”他倒抽冷气,想抽手,可那些丝缕越缠越紧,竟顺着他的袖口往胳膊上爬。

更骇人的是,他脚下的土突然软了,像泡了水的棉絮,没一会儿就陷到脚踝。

清晦想喊,可喉咙发紧,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里,混着细微的“沙沙”响——是那些银青丝缕在土里游走,是北岭的树在摇,是排水沟的水在退,是整座山在轻轻颤。

“它...在呼吸...”清晦瘫坐在地上,铁铲掉在脚边,“它不想走...它说不想走...”

晨曦染白屋檐时,张婶去井边打水,正撞见清晦坐在归途阵中央。

他的青衫沾满泥,头发散着,眼神发直,嘴里还在念叨:“在呼吸...在呼吸...”

顾微尘带人把他扶回柴房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苗...不是仙苗,是地脉的...心跳?”

“地脉要活,总得有个跳的地方。”顾微尘抽回手,递给他一碗热粥,“你要采气建观,可气若被抽干,脉就死了。

脉死了,山会崩,水会竭,到时候观建在废墟上,又有什么意思?“

清晦捧着碗,眼泪吧嗒吧嗒掉进去。

他掏出怀里的玉简,扔进灶膛:“我修行十年,总想着攀高枝儿,却忘了...仙路也是一步一步走的。”

火舌舔过玉简,陶知看见简上的朱砂字在变:“素胎生玉骨”慢慢淡了,“归途即家山”闪了一下,就被烧成灰。

夏至日来得悄无声息。

新苗的枝桠上突然缀满花苞,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的时候,所有花瓣同时绽开——薄得能看见脉络,颜色像顾微尘补瓷时调的尘灰釉,没有香气,连开落的动静都轻得像叹息。

顾微尘摘下一朵,夹进那只修补过的青瓷祭碗底部。

当晚月出,她往碗里倒了半杯水,月光落进去,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陶知凑过去看,涟漪竟排成一行小字:“修路的人,先学会了怎么跌倒。”

“和无字碑背面的字一样。”陶知轻声说,手指抚过碗沿的金漆修补纹,“原来它早就告诉我们了。”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

陶知望着北岭的方向,那里有她去年立的第一根木桩,现在周围已经长出了新的青痕。

她蹲下来,脱下鞋袜,光脚踩进凉丝丝的泥土里——泥土软和得像晒过的棉被,还带着新苗根须的香气。

“我该去修条自己的路了。”她对顾微尘笑,“去北岭,跟着地脉的呼吸走。”

顾微尘也笑,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新苗的叶子在风里轻响,像是应和,又像是送行。

夏至翌日清晨,顾微尘蹲在梅树根旁。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新冒出的嫩芽——那芽尖上凝着一滴晨露,映出她微翘的眼尾。

远处传来陶知的歌声,带着山风的清冽,唱的是她新编的调子:“地脉有根,人心有缝,补一补,就能长出新的梦...”

晨露“啪嗒”坠地,溅湿了顾微尘的袖口。

她望着北岭渐起的薄雾,忽然听见泥土下传来细微的“咚咚”声——像心跳,又像谁在轻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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