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焦土的气息灌进鼻腔时,顾微尘的意识先于痛感醒了过来。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像破风箱般撞在耳骨上。
左手腕处传来灼烧般的疼,像是有千万只蚂蚁正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那是执灯手的经脉在寸寸崩解,她能清晰感知到每一根断裂的魂织丝,正像被扯断的琴弦般在识海震荡。
“阁主!”
血砚生的声音带着哭腔砸下来。
顾微尘被他扶着后背的手晃得偏过头,看见文书官眼底通红,指尖沾着自己的血,正往她唇上抹止血丹。
她想摇头,却发现脖颈重得像坠了块铁。
“别......”她哑着嗓子开口,血沫混着话音溅在血砚生青灰色的衣袖上,“扶我坐正。”
血砚生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依言托着她后背,让她靠在焦黑的山岩上。
顾微尘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裹着血布的五指已看不出形状,腕间皮肤泛着死灰,唯守心轮位置有一线极细的金芒,像被风吹散的星屑,在血肉里忽明忽暗。
有什么东西“咔”地裂开了。
不是经脉,是她混沌的思绪。
顾微尘盯着那线金芒,喉间突然溢出一声低笑。
血砚生的手在她后背收紧,她却笑得更轻了:“雷不是来杀我的......是来教我怎么‘修’它。”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手——断指处的血布被挣开,露出白骨嶙峋的指节。
血砚生倒抽冷气要拦,却见她另一只手摸向腰间,摸出半片残破的瓷片。
那是前日修复古瓷时崩裂的残片,边缘还带着她亲手磨出的钝刃。
“别怕。”顾微尘将瓷片按在掌心,鲜血顺着刃口滴落在地,“我要画雷击轨迹图。”
血砚生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着她以断指为笔,心头血为墨,在焦土上勾勒出歪扭的纹路——那是方才七道紫雷劈落的路径,可随着血线延展,他渐渐看出了不同:那些本应暴烈的折线,竟与他前日在《古器修复录》里见过的青铜器应力分布图重叠了。
“是......是结构!”血砚生突然颤声低呼,“雷的力量在寻找最薄弱的裂隙,就像锈铜要顺着纹路崩解!”
顾微尘没应声。
她的额头抵着膝盖,汗水顺着下巴砸在图上,将血线晕染开又迅速凝结。
直到最后一道雷痕收笔,她才抬头,正对上小豆子带着哭腔的抽噎。
“顾姐姐......”小豆子蹲在她脚边,怀里的木雕小鸟正抖着深紫的羽翅,“小鸟说......”
鸟喙轻颤的刹那,顾微尘听见了——不是人声,是雷烬里残留的嗡鸣,像被揉碎的钟磬:“......别怕断......断了才能接......”
她的呼吸陡然一滞。
“匠族!”顾微尘突然抓住血砚生的手腕,疼得对方倒吸冷气,“《逆信录》,翻到‘匠首遗训’那页!”
血砚生不敢耽搁,颤抖着翻开始终护在胸口的古籍。
泛黄的纸页翻到第三十七章时,顾微尘看见自己染血的指尖在发抖——墨迹未干的字迹上,赫然写着:“真正的力量,不在不断,而在断后敢续。”
山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纸页哗啦作响。
顾微尘望着那行字,喉间泛起甜腥。
她松开血砚生的手,转向不远处守着锈剑残片的弟子:“抬过来。”
“微尘!”
陵不孤的声音带着冰碴子砸过来。
顾微尘转头,看见他肩胛处的银纹已全转成了乌青,左手还攥着半截断裂的雷印锁链。
他的眼尾红得像要滴血,却强撑着没踉跄,只站在五步外,像座随时会塌的冰山。
“那些残片是千祭陵带回来的,锈得连灵识都探不进。”他的声音发哑,“你现在的状态根本——”
“能。”顾微尘截断他的话。
她望着被抬过来的青铜匣,匣中残剑沾着千年锈迹,却在她视线扫过的瞬间,轻轻震颤了一下,“它们在等我。”
陵不孤的喉结动了动,最终退后半步。
顾微尘知道他在强压着冲过来的冲动,像从前无数次看着她钻进危险的古洞修复残卷时那样——他总说她是“拿命换片破铜”,可此刻,她要拿命换的,是自己的命。
“把残片嵌进经脉。”顾微尘对抬匣的弟子说,“轻些。”
弟子们颤抖着取出残片。
顾微尘深吸一口气,调动仅剩的魂织丝——那些几乎要消散的银线突然有了方向,像被磁石吸引般缠上残剑。
锈迹剥落的刹那,她看清了剑身上模糊的纹路:是匠族特有的“续脉刻”,与她掌心守心轮的金芒如出一辙。
“疼就咬我。”
陵不孤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响。
顾微尘抬头,看见他单膝跪在自己身侧,手腕上划开的血口正对着她的唇。
她想笑,却疼得倒抽冷气——第一片残剑嵌入腕间断裂的经脉时,剧痛像滚水般漫过全身。
“别人修法宝用灵材,我修自己......”她咬着牙,血沫溅在陵不孤的手背上,“用的是‘不信命’。”
陵不孤的手指在她发间收紧。
顾微尘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可他的雷源却稳稳压在她识海之外,像堵沉默的墙。
她知道他在强压着用雷力为她稳脉的冲动,就像她知道,他的雷是“破”,她的手是“修”——两种道,混不得。
第三片残剑嵌入肘间时,守界残灵·八号的残甲突然震动。
顾微尘听见那道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修雷者,需以己身为炉,断三脉,换一线。”
她的动作顿住了。
“断三脉......”顾微尘望着掌心守心轮的金芒,那线光此刻亮得刺眼,“不够。”
陵不孤的呼吸陡然一滞。
“我愿断脉七次。”顾微尘突然咬破舌尖,鲜血喷在不远处的修碑上,“换一线光明。”
血字在碑面凝结的刹那,她感觉左臂传来撕裂般的痛——那是她最后完好的经脉,被她主动震碎了。
魂织丝逆流而上,带着雷源的余韵、地脉的蜂鸣、烬信灯的暖光,在体内拧成一股螺旋上升的金脉。
“顾姐姐!”小豆子的尖叫混着鸟鸣炸响,“小鸟说......匠核在回应!”
地底传来沉闷的“咚——”,像远古的心脏苏醒。
顾微尘瘫坐在地,看着执尘阁的飞檐在光脉中泛起金芒,像被重新上了釉的古瓷。
她的视线掠过焦土上的信心花——那朵淡紫色的小花正抖着花瓣,在雷劫后的废墟里倔强地仰着头。
“听见了吗?”她望着中州方向轻笑,声音轻得像怕惊飞那朵花,“它跳了......因为我敢断。”
陵不孤将她抱进怀里时,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触及的温度,是他胸口的雷印锁链,还带着方才截雷时的余温。
她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她逐渐平稳的脉。
“睡吧。”陵不孤的声音裹着暖意,落在她发顶,“我守着。”
顾微尘没应。
她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想着等黎明前最静的时候,该去修碑下坐坐——执灯手搭在地脉裂隙上,或许能听见更清晰的心跳声。
山风卷着晨露掠过她的断指,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
那是修复光脉在苏醒,像她前世修复古画时,最后一笔落墨前,笔尖触到绢帛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