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风,从来不是温柔的。
它裹着药渣焚烧后的苦腥、铁锈混着腐根的浊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沉沉压在烬医坊外那一排排麻木的身影上。
黄沙漫过脚踝,吹得斗篷猎猎作响,顾微尘站在队伍末尾,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
左臂布条下渗出的血迹已凝成暗红斑痕,那是她亲手划开经脉伪造的崩裂伤——足够真实,却不会致命。
陈樵低着头,挎着药篓跟在她身后,嗓音压得极低:“薛婆子三日前被拖进后院,再没出来。”
顾微尘指尖微动,悄然抚上玄鳞甲背部的护心鳞图。
三十六道极细微的光点,在她感知中轻轻跳动,如同残存于世的呼吸节律。
它们来自那些死于血奴仪式的修士——他们的痛楚、执念、最后一丝不甘的频率,都被她以残脉道体封存下来。
而现在,这频率正与坊中某处隐隐共振,像是地底深处传来的钟鸣,微弱却执拗。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人颈上的“续”字烙印,并非只是标记。
那是某种共鸣阵的锚点,是活着的容器刻下的符咒。
烬医坊内,药炉林立,火焰幽绿,熬煮着不知名的浆液。
焦糊味与血腥交织,令人作呕。
中央石台上,一名修士赤裸上身,胸腔大开,心脏周围缠绕着数条漆黑如墨的蛊虫。
枯手翁立于其侧,双掌焦黑如炭,十指却灵巧如绣娘穿针引线,银刀一挑,便将一枚心窍黑蛊剜出,投入身旁铜盆。
那蛊虫落地尚在扭动,瞬间腐蚀出一个焦坑。
他抬眼,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顾微尘身上时,骤然一顿。
视线停在她左臂脉络搏动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布条,看见皮下断裂又强行维系的经络结构。
“你这伤……”他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修过?”
顾微尘垂眸,未答。只缓缓抬起手腕,递向他。
枯手翁搭上脉门,三指轻按。
片刻,竟低笑一声:“痛而不溃,裂而不散……竟能以残势承力,用断处锁气——你是‘修伤人’?”
袖中,原心玉灵倏然轻颤,青丝般的蛇形躯体蜷缩一瞬,发出几不可闻的鸣响:“他在试探你……也敬你。”
顾微尘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我来求医。”
“治不了。”枯手翁收回手,转身拨弄炉火,“你的伤,不是病,是被人拆了又拼回去的残局。没人能治。”
“但我能修。”她说。
空气凝滞了一瞬。
老医者缓缓回头,他盯着她良久,忽而道:“若你能辨出我炉中所炼何物,可入后堂一叙。”
顾微尘缓步上前,俯身靠近那口沸腾的丹炉。
热浪扑面,药气刺鼻,常人吸入一口便会神识紊乱。
她却闭目,只凭气息流转,细细分辨——甘草掩下藏苦,龙骨浮表带腥,真正核心的,是一缕极淡的香,带着回甘后的窒息感,像是死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她睁眼,平静道:“归心香。本为安魂宁魄之用,却被掺入噬道蛊母涎,炼成控神之毒。”
四周寂静。
枯手翁嘴角微抽,竟现出几分近乎苍凉的笑意:“三十年了……你是第一个闻得出它‘变质’的人。”
夜半三更,月隐星沉。
一名药童引她穿过曲折回廊,直抵地窖入口。
石门开启时,一股浓烈的血腥与霉烂气息扑面而来。
铁笼深处,薛婆子蜷缩角落,十指溃烂发黑,指甲尽数脱落,唯双手仍在颤抖着,在墙上描画一道道扭曲纹路——那是《百毒图》残篇,失传已久的制毒总纲。
听见脚步声,老妇缓缓抬头,浑浊泪水滚落脸颊:“他们用我的方子救人,再用救过的人炼蛊……我活着,就是他们的解药。”
她猛地咳出一口黑血,将一片染血的蛇蜕塞进顾微尘手中:“逆息香……需‘修者之血’与‘未断之念’……你若能修万物,便修修这命吧。”
顾微尘握紧那片蜕皮,触手冰凉,却似有微弱生机残留。
她忽然明白,为何那些血奴临终哼唱的残曲,会与玄鳞甲中的频率共鸣——因为他们曾被“治愈”,又被剥夺;因为他们的“生”是假象,而“死”才是轮回起点。
她转身离去时,袖中玉灵再度轻颤。
“青痕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三日后,枯手翁亲自为顾微尘“种蛊延命”。
银针泛着幽蓝寒光,抵在命门穴上方寸许。
她静静闭目,残脉缓缓收缩,体内精血悄然逆流——袖中三丸归心香,无声焚化,燃起一缕无人察觉的青烟。
三日后,烬医坊深处的静室燃着一盏幽绿魂灯,火苗如垂死之人喘息般摇曳。
枯手翁端坐于蒲团之上,手中银针泛着森然寒光,针尖一点猩红,似有活物蠕动——那是噬道蛊卵,尚未孵化,却已能吞噬神识、篡改经脉。
顾微尘盘膝相对,黑纱早已摘下,露出一张素净如石雕的脸。
她呼吸极轻,几乎与灯焰起伏同步。
左臂布条解开,断裂的经络在皮下若隐若现,如同被蛮力撕裂后又勉强缝合的古卷帛书。
她的残脉正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收缩,仿佛在模拟某种濒死的律动。
“种蛊延命,只此一次。”枯手翁声音低哑,“若你撑不过三刻,魂魄将被蛊母同化,沦为行尸走肉。”
她未答,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抚过袖中玄鳞甲。
三十六道微光再次浮现,在她心口汇聚成一道晦暗印记——那是三十名血奴临终前残留的痛感频率,如今已被她用残脉道体凝练为“引伤之阵”。
银针落下。
命门穴破皮入髓的刹那,顾微尘体内残脉骤然紧缩,如枯井抽泉,竟将周身精血逆流回聚丹田。
与此同时,袖中三丸归心香无声焚起,青烟细若游丝,混着她指尖渗出的一滴血泪,顺着呼吸悄然渗入那枚蛊卵。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枯手翁猛然睁眼,瞳孔骤缩。
他感到脑中轰然炸裂——那枚本应沉睡的噬道蛊,竟在他体内疯狂扭动,自脊髓逆行而上,直冲天灵!
它不再受控,反而撕咬他的神识,啃噬他的记忆,像是要将他一生所知尽数吞噬!
“呃啊——!”老医者双目暴突,口鼻之间瞬间溢出黑血,数条漆黑蛊虫破肉而出,在空中扭曲挣扎,竟调转方向,朝他自己的眉心钻去!
他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地板,嘶吼如野兽濒死:“你……不是来治病的!你是来……破‘血池九重’的!这香……是钥匙……是你用‘修伤’之法逆炼归心香,唤醒了它的原初之性——疗愈即反噬!”
顾微尘静静起身,衣袂未动,拂袖间一股柔劲荡开满室蛊丝。
她一步步走向地窖铁笼,每踏一步,足下便浮现出一圈淡金涟漪,似有无形之力在地下蔓延。
她屈指轻点,指尖触及第一名伤者眉心。
刹那,那人额角浮现出一道细密金纹,宛如古印初启,微光一闪而亮。
第二人、第三人……直至第三十人,皆如此施为。
金纹逐一亮起,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灯芯,彼此遥相呼应,最终在地下织成一张隐秘的“心渡印”网络——这是她以残脉为引,将众人道伤暂时封存于自身识海边缘,换取一线生机。
“日后你们痛时,”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修复古画时拂去尘埃的毛笔,“我会知道。”
陈樵背起奄奄一息的薛婆子,转身欲走。
老妇手中仍紧攥着那片染血蛇蜕,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无力。
就在此时——
门外长廊,铁链拖地之声骤然响起。
沉重、规律、带着金属摩擦骨节的冷响。
一道高大身影立于廊下,青铜面具覆面,唯有一双眼睛透过狭缝冷冷望来。
是铁面判。
他手中刑具微微震颤,锁链如活蛇盘绕臂膀。
视线落在顾微尘指尖——那里,血珠正缓缓滑落,滴在石阶上,绽开一朵朵暗红梅花。
可她的脸上,毫无痛色。
铁面判的声音沙哑如锈刀刮骨:“她……不痛?可她指尖在流血……”
静室之内,顾微尘忽而抬头,目光穿过墙壁,仿佛直视南荒地底深处。
那一缕未曾散尽的归心香雾,正顺着地脉缝隙蜿蜒而下,无声无息,渗入千丈岩层。
而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底大殿,血池翻涌如沸,腥气弥漫。
盘坐于池心石台的蚀心子猛然睁眼,眸中血光暴涨!
“归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