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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裹着寒气漫进领口时,小满的竹杖尖刚碰到老窑的木门。

门闩上结着薄霜,她哈了口气去吹,霜花簌簌落进青石板缝里,像谁撒了把细碎的盐。

推开门的瞬间,她后颈的汗毛忽地竖起来。

窑内比外头亮些,晨雾被挡在门外,只余半屋子朦胧的白。

炉心的灰烬泛着暖黄,竟不是彻夜未燃的死灰模样——她分明记得昨夜巡查时,窑火已熄透,连火星子都没剩。

可此刻蹲下身,掌心悬在灰烬上方三寸,竟能触到若有若无的温意,像有人刚用手掌捂过这方土地。

更奇的是,灰烬里整整齐齐排着三枚青陶钉。

小满的指尖在发抖。

这陶钉她太熟了——顾微尘修补残破瓷器时,总爱用自制的陶钉固定裂痕,说是“瓷骨脆,金属钉易震碎周边,陶钉吸釉气,反能养出浑然一体的缝”。

可师父离开后,她翻遍所有修补箱,只找到半盒碎钉头,怎么也凑不齐完整的三枚。

她轻轻拈起最中间那枚,钉身还带着灰烬的暖,钉尖却凉得沁骨。

借着从窑顶透气孔漏下的光,她眯眼凑近——钉尖刻着极小的符号,像是片蜷曲的陶片,又像道裂开的釉纹。

“《残谱辑要》……”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本翻得卷边的旧书,快速翻到某页。

边角批注的字迹跃入眼帘:“釉裂三寸,向阴焙之。” 墨色已经发淡,却和陶钉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师父。”她低唤一声,喉头发紧。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些,窑壁上的水痕映着天光,竟隐约显出几道蜿蜒的纹路,像极了顾微尘教她辨认地脉时画在陶片上的线条。

“小满姑娘!”

急促的叩门声惊得她手一抖,陶钉“叮”地落回灰烬。

推开门的是村东头的陶匠阿福,他怀里抱着只裹满粗布的陶瓮,布角还沾着星点血迹。

“我家阿爷走了。”他声音发颤,“临终前攥着这瓮说,年轻时给祠堂烧祭瓮,最后一窑炸了,这是他藏在柴房四十年的残件……他说求您,求您让这瓮能……能装得下他的念想。”

粗布掀开的刹那,小满倒抽一口冷气。

那瓮高约两尺,器型周正,可从颈部到腹底裂着道三寸长的缝,像道狰狞的疤。

按西山旧例,烧炸的祭瓮需置在长明灯下静观七日,等裂纹自己“开口说话”——有些器会在第七夜“哭”,泪状釉滴能补裂;有些则会“笑”,裂纹里渗出金斑,倒成了更珍贵的“开片纹”。

但此刻她望着陶钉上的刻痕,鬼使神差地开口:“今日就入窑。”

阿福愣了:“可旧例说——”

“向阴焙之。”小满指尖抚过瓮身,将它缓缓转向北,“瓮裂在阳面,得用阴火养。”

入夜时飘起细雪。

小满裹着灰棉袍坐在窑外,膝头放着缺齿梳。

窑口的火舌幽蓝幽蓝的,舔着雪粒子,发出细碎的“滋啦”声。

她盯着窑门缝隙透出的光,耳朵贴在砖墙上——

“咔。”

极轻的一声,像指甲刮过陶壁。

她屏住呼吸。

又是一声,这次更清晰些,像是有人用指节叩了叩瓮身。

“是您吗?”她对着窑门轻声问,“师父?”

窑内骤然安静。

小满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正想再唤,一缕温软的风突然从通风口钻出来,卷着她袖口一片枯黄的枫香树叶,轻轻贴在瓮身的裂纹上。

树叶落定的刹那,窑内传来“嗡”的一声,像古钟余韵,又像谁在轻声叹息。

第三日破晓,阿福来取瓮时,手里攥着三柱香。

小满掀开窑门帘的瞬间,他“扑通”跪了下去。

那瓮的裂纹仍在,却不再狰狞。

釉面泛着温润的光,像被人用软布擦了千遍万遍。

阿福颤抖着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瓮身,竟有细密的水珠顺着裂纹渗出来,落地化作一缕梅香。

“阿爷说,当年炸窑是因为他偷偷往釉里加了他娘的骨灰。”阿福抹着眼泪,“他说这瓮装不得祠堂的供品,只装得下他对娘的念想……可现在,这瓮在发热,像他娘的手。”

小满望着空窑里残留的灰烬,忽然懂了。

顾微尘从不在修复“器物”,她是在教这些破碎的东西,如何带着伤痕继续承载温度。

就像当年她补那尊缺了半张脸的泥菩萨,没填金漆,只在缺口处刻了朵未开的莲花——“菩萨本就该看尽人间残缺,补上的金漆太圆满,倒遮了慈悲。”

当夜,小满翻出顾微尘留下的手札残页。

这些纸页她翻了百遍,连边角的茶渍都能背下来,可当她的指尖扫过一本废弃窑温记录册的夹层时,突然触到片凸起的纸角。

半张素纸被小心压在里面,墨迹未褪,是顾微尘的小楷:“窑非炼器之所,乃聚念之腔。” 旁边画着老窑的剖面简图,标注了十二处“气息回旋点”,正是她平日总爱用缺齿梳敲打、说“这里气不顺”的地方。

“原来……”小满攥着素纸的手微微发抖,“窑火不熄不是因为法术,是因为每一个在这里求过修补的人,都把执念留在了砖缝里。师父她……她是把这些散碎的念,织成了张网。”

五日后月圆夜,山风裹着清寒漫进老窑。

小满轻手轻脚从木架顶层取下那只无底青陶碗——这是顾微尘最宝贝的“废品”,说是“烧窑时火走偏了,碗底烧穿了,可这歪火倒烧出了云纹釉”。

她往碗里注入新采的山露,将碗放在窑心原位。

火折子擦响的瞬间,幽蓝火焰“轰”地窜起,映得碗中水面波光粼粼。

“要看仔细了。” 恍惚间,她听见顾微尘的声音,像当年教她看釉色变化时那样,“有些东西,得在火里才能显形。”

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模糊的人影从涟漪中浮起:灰袍披肩,发间插着竹簪,手里握着缺齿梳。

她正低头梳理一团无形的火,梳齿划过的地方,火星子像金粉似的簌簌落下。

人影只闪了一瞬,水面却浮现出一行涟漪文字,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我还在修……只是换了容器。”

小满望着水面,忽然笑了。

她想起顾微尘常说的话:“修复不是把碎的拼圆,是让每个碎片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原来师父早把自己烧进了这窑里,成了砖缝里的温,釉色里的光,成了每个求修者心中那缕化不开的念。

“春雷初响之日……”

窗外忽有夜鸟惊飞,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满抬头望去,月正圆,可东边的山尖上,不知何时聚起团青灰色的云,像块未烧透的陶。

她望着那云,手指轻轻抚过缺齿梳的断口。

有些事,该来的,总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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