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得人胸口发闷,连风都裹着金属般的钝响。
顾微尘倚着陵不孤的膝头,看着烬信灯在檐角摇晃,灯芯上那点暖黄像根细针,硬扎进这阴沉沉的天地里。
“阁主!”
血砚生的惊喝撞碎了山风。
他怀里的《逆信录》摊开在“归真篇”,指尖的血珠滴在竹简上,墨迹突然扭曲成蛇形:“道陨之雨......不是劫数。”他喉结滚动,抬头时眼白泛着青,“是天道自净。
凡被判定为’异物‘的道基,都会被......“他说不下去,竹简在掌心沁出冷汗,”若执尘阁存续之理与天道相悖......我们本就是该被清除的。“
顾微尘的手指在陵不孤掌心轻轻一收。
她望着烬信灯,灯焰被风扯得歪向一侧,却始终没灭。“可灯没灭。”她声音轻得像叹息,“说明天还没判死。”
“叽——”
小豆子怀里的木雕小鸟突然抖开翅膀。
紫褐色的羽毛根根竖立,尾羽尖端坠下一滴清露,“啪”地砸在青石板上,竟发出脆响:“......雨惧愿力......畏共鸣......”
“小鸟说话了!”小豆子的鼻涕泡都惊破了,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舍不得松开怀里的木雕。
那小鸟歪着脑袋啄他耳垂,羽毛蹭得他脖颈发痒。
顾微尘闭眼。
魂织丝顺着地脉游走,触到信心花根系时突然一颤——那些她亲手种下的小花,根须竟织成了张无形的网,正慢条斯理地吞噬空气中浮动的情绪:锈剑冢老匠的欣慰、千祭陵孤魂的释然、寒村老妇临终前攥着陶片的温度......原来不是花在吸收,是这些散落在天地间的“相信”,自己寻着根须回来了。
“别人修灵根,我们修心弦。”她睁开眼,眼底有碎光在跳,“道陨之雨怕的不是力量,是同频的心跳。”
陵不孤突然攥紧她的手腕。
他站在山巅,肩胛处的黑纹如活物般窜动,疼得他额角渗汗:“天外有东西压下来。”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是天律子启动了天罚阵枢。
我现在引雷劈云——“
“没用的。”顾微尘按住他欲结印的手,“你劈得开云,斩不断‘理’。”她从袖中摸出柳婆留的残陶碗,碗底还粘着半片焦黑的信心花瓣,“这一战要‘证’,不是‘破’。”
她起身走向修碑时,陵不孤的外袍从肩头滑落。
道体初愈的身子还在发颤,可她的脊背挺得像根老松。
修碑前的信灰被风卷起,沾在她染血的指尖,倒像是她前世修复古画时,故意留在边角的“尘”字印。
“小豆子,借你的小鸟一用。”她蹲下身,指尖轻触木雕鸟喙,“帮我传句话:’想看看执尘阁的,都来。
’“
小鸟扑棱棱飞起,掠过初心童头顶。
那孩子还守着山门机关,陶芯在她掌心发烫,映得小脸泛红。
她突然扬起头,朝着山门外喊:“姐姐说,灯亮着,家就在!”
顾微尘盘坐在修碑前。
断指按在碑面,血珠顺着刻痕蜿蜒,像条红色的河。
魂织丝从她掌心涌出,分作九百缕——第一缕连向锈剑冢,那里的老匠正举着修复好的剑对月;第二缕连向千祭陵,孤魂们正围着新刻的碑位烧纸;第三缕连向焚符者,他掌心的旧伤不知何时结了淡粉的痂......
每连一缕,烬信灯就亮一分。
当最后一缕连上寒村老妇的陶片时,整座执尘阁上空突然浮起万千虚影。
他们穿着葛衣、束着学徒髻、抱着未完工的法器,衣袂沾着岁月的尘,眉眼却鲜活如昨——正是前日光柱里的万千身影。
“他们在唱歌。”小豆子仰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掉,“小鸟说,是修复调。”
清浅的歌声漫开。
七百人,八百人,一千人......顾微尘听见锈剑冢的老匠哼着走调的尾音,千祭陵的孤魂带着哭腔,寒村的孩童奶声奶气跟着学。
这些不成调的声音撞在一起,竟织成了片温暖的海。
第一滴道陨之雨落下时,山门外石阶“滋啦”一声,冒起青烟。
拳头大的坑洞翻着黑泡,像被泼了滚油。
第二滴雨悬在半空。
万千虚影同时抬手,淡金色的光从他们掌心涌出来,织成半透明的屏障。
雨滴触到屏障的刹那,黑泡“噗”地炸开,化作清露簌簌落下,渗进信心花田。
顾微尘望着掌心的守心轮。
原本细密的裂纹里,竟有新的脉络逆着生长,像春藤爬过老墙。
她突然笑了,眼泪砸在碑上,和血珠融成一片:“原来不是我们要活......”她对着天空轻声说,“是他们不肯让我们死。”
云层突然被撕开道裂缝。
银甲金瞳的身影踏云而来,腰间悬着的天罚剑嗡鸣作响。
天律子垂眸俯视,声音像冰锥扎进人骨头里:“执灯者,尔等僭越天序。”他抬手,云层深处滚过闷雷,“此雨非杀戮,乃正道纲。”
顾微尘抬头。
烬信灯在她身后噼啪炸响,灯芯突然窜高尺许,将她的影子投在修碑上。
万千虚影围过来,歌声陡然拔高,像春芽顶破冻土,像古瓷挣脱千年压抑。
山风卷着清露扑在她脸上。
她望着天律子腰间的天罚剑,那剑正缓缓从剑鞘里抽出半寸。
金属摩擦的轻响里,她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响起——
“修的是回家的路。”
“灯亮着,家就在。”
“凡尘不该灭。”
(远处云层中,天罚剑又抽出寸许,寒芒映得顾微尘眼底的光愈发清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