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的激荡情绪还未完全平复,洛序深吸了一口清晨的寒气,刚准备掀开门帘出去透透气,眼前却猛地一暗。
一个巨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一般,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帐门口,将所有的光线都遮蔽了。
那人身上穿着一套伤痕累累的玄铁重甲,甲叶的缝隙里,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洛序的瞳孔猛地一缩。
“父亲?”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眼前这个男人,正是镇北大将军,洛梁。
只是,此刻的他,再无半分身居高位的威严,更像是一头刚刚经历过惨烈搏杀的雄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
洛梁那双深邃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像是要将人钉在原地,又像是要穿透皮囊,直抵魂魄深处。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既含审视,又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仿佛寒冰封冻的湖面下,仍有暗流无声涌动。
他沉默了半晌,空气都像是被这沉默压得凝固了。才用那如同两块顽石生生摩擦般粗粝沙哑的嗓音,沉声开口,每个字都砸在地上,闷闷作响。
“昨天听说你忙着倒腾那些瓶瓶罐罐,没功夫搭理你。”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
“今天,总该有空了吧?”
“跟我出来一趟。”
他没有给洛序任何讨价还价或询问缘由的机会,话音未落,便已径直转过身,宽厚的背脊像一堵沉默的山壁,朝着营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走去。
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落地无声,却自有一股千钧之力,仿佛脚下不是沙土,而是坚实的战场,沉稳如山,带着久经沙场者特有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压迫感。
洛序被这突如其来的召唤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一直静立一旁的秦晚烟。
秦晚烟绝美的面容上神色平静如水,对上他询问的目光,只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去吧,无妨”的淡淡鼓励。
洛序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快步跟上了父亲那道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忙碌的营地。沿途的士卒见到洛梁,无不恭敬避让,投向洛序的目光则带着几分好奇。
他们最终停在营地边缘一处孤零零的箭塔下。塔楼投下倾斜的阴影,将两人大半笼罩其中。
这里空旷而僻静,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只有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干燥的沙尘,抽打在人的衣袍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与冷硬。
洛梁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斑白的鬓角在风中微动,他却并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那么站着,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再一次、几乎是贪婪地,在洛序的脸上、身上,一寸一寸地仔细扫过,从微蹙的眉峰到紧抿的嘴唇,从略显单薄的肩膀到垂在身侧、指节微微攥起的手。
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深刻伤疤的大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征战。
那手抬起的轨迹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迟疑,似乎是想如寻常父亲那般,拍拍儿子的肩膀,但手臂抬至半途,却终究被某种根深蒂固的僵硬与克制阻拦,最终只是不甚自然地、重重地垂落回去。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干涩的嘴唇翕动。
“瘦了。”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也……结实了点。”
“父亲,您……”洛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您怎么出关了?关内的情况……”
“昨夜,我带了一千骑,从西侧的暗门冲出来,跟晚烟的先锋营汇合了。”洛梁的回答,简单直接,仿佛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的小事。
“不出来看看,我不放心。”
他说着,眼神终于落在了正题上。
“那些药,还有那个叫孙邈的老家伙说的法子,都是你弄出来的?”
“是。”洛序点了点头。
“哪儿来的?”洛梁的追问,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这个……”洛序挠了挠头,又准备把那套“老神仙”的说辞搬出来。
“别跟我扯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洛梁却直接打断了他,眉头紧紧皱起,“我是个粗人,只信眼睛看到的,拳头打出来的。”
“你小子几斤几两,我这个当爹的,比谁都清楚。”
“长安城里斗鸡走狗,平康坊里一掷千金,什么时候,你学会了悬壶济世?”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洛序的心上。
“父亲,这件事……”洛序深吸一口气,知道寻常的谎话,根本瞒不过眼前这个在尸山血海里打滚了几十年的男人。
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这件事,孩儿真的不能说。”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认真。
“您只要知道,这些东西,能救我们大虞将士的命,就够了。”
“够了?”洛梁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几分,那股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恐怖气势,瞬间压向了洛序!
“你知不知道,这东西要是真的管用,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北境三十万大军,能当六十万用!”
“这意味着,我能用人命,把铁羽部那帮崽子,活活耗死在雁门关外!”
“这么大的事,你跟我说,来路不明,不能说?”
他上前一步,那巨大的身影,几乎将洛序完全笼罩。
“洛序,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东西,到底从哪儿来的?”
“是不是……还有更多?”
面对父亲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洛序却没有半分退缩。
他笔直地站着,迎着那股迫人的压力,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父亲。”
“来源,孩儿不能说。”
“但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要多少,有多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洛梁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看到了。
在儿子的眼中,没有了以往的怯懦和闪躲,也没有了纨绔子弟的轻浮。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自信,甚至……带着让他都感到陌生的从容。
良久,良久。
洛梁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了一道白色的长龙。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我不问了。”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远处那座巍峨的雄关。
“既然你有这个本事,那就别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