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云: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
中州,大虞王朝,长安,万年县,滋水驿。
此时正是暮春三月,灞桥上飞絮纷纷扬扬,宛如冬日风雪。
往年三月,滋水驿不说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也起码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今日却冷冷清清,连鸟都不曾落一只。
“咔。”驿馆东面的二楼廊窗被一个脸色吓得惨白的驿卒慌忙关上。
顺着驿馆东面去,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前趴着个被一柄横刀从背后穿胸钉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壮年男子。
院子正当中广亮大门敞开着,几个家丁的尸体错综在外院暗红色的血渍里。
拐过影壁,垂花门前停着一架罩白的暖轿,门内左右各立着两个身着墨黛色缺胯袍的高冷女侍卫。
其中一个左眼带泪痣的侍卫往内院略微张望,蹙了蹙眉:“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不会又祸害人家姑娘了吧。”
“说不好,少爷那性格,唉~”
同边一直单手搭在腰间刀鞘拨弄挂饰的女侍卫附和着叹息。
另一边一个眉目温润的女侍卫摇了摇头,语气柔和:“少爷怎样自有他的用意,咱们还是不要过多置喙了。”
“祁卫…”泪痣侍卫回眸看着温柔的少女,没再出声。
内院之中,场景十分诡异。
一刻钟之前,身着米白长衫的公子哥带着几个侍卫正要推开正堂的门。
而此刻,这公子哥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久久没有变化,身后的侍卫也并未打扰,只当自家公子看着正堂内坐在主座的女子出了神。
主座的女子确实很美,但此时的锦衣公子却并非仅因此而驻足,他也在消化自己脑海中的信息。
“一步穿越?”他的脑海浮现出这样的思虑。
在打开这扇门之前,叫做洛序的青年正要打开自己的家门。
洛序出生在七线小县城,平凡的他在房地产最兴盛的时代进了长安的一所建筑院校,又在大厦坍塌的年代毕业迷茫在人生的岔口。
不愿高不成低不就,最终却只能在出租屋里寻些私活糊口,大多的时间都是玩玩游戏,偶尔发发游戏视频剪辑挣点外快。
之前看到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超古代“虞”朝展品今天科学院就要展出了,但他却因为忙着赶制一张效果图而错过了参观时间。
只带了回家路上捡到的一枚造型奇特的古铜钥匙作为纪念品。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家门口时又收到了面试不通过的消息。
这世界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这样想着推开了家门,紧接着脑子便一懵。
等他回过神来,仍旧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只是眼前哪里还有自己那狭窄出租屋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是雕梁画栋的古式厅堂,以及端坐其上,那位云鬓花颜、气质清冷绝尘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一袭月白云纹宫装,眉目如画,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威仪,仿佛九天玄女临凡。
洛序心头巨震,指尖还残留着那冰冷钥匙的触感,脑海中却已涌入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大虞王朝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洛家独苗,洛序。
洛序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解冻的春潮,奔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属于这个异界“洛序”的纨绔生涯、昨日才接到的拘魔司调令、以及今日前来这裴府抄拿逆犯家眷的任务细节,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仍是洛序,却也不仅仅只是那个蜷缩在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的青年了。
他同时也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洛家独子,是新晋的拘魔司白羽……一个高级衙门的办案员。
堂外阶下的血腥气被风吹送进来,混杂着暮春时节灞桥特有的柳絮微尘,有一种怪异而令人胸闷的气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堂中主座上的那位少女身上,他的记忆勾勒出眼前人的身份。
裴知意——前御史中丞裴文正的独女。
裴文正三日前于狱中“惊惧自尽”,留下勾结妖孽、诽谤朝政的罪名,以及这即将被查抄的家业和待罪的家眷。
裴知意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黑的长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饰物,像是在为人守孝。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那双清冽的眸子迎着他的目光,没有惊恐,没有哭泣。可她那微微颤动的手,泄露了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惊涛骇浪。
他沉默良久,轻声道:“拘魔司办案。”
裴知意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翅膀扫过了冰面。她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些,依旧没有开口。
洛序按照记忆里的流程,继续说了下去,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试图从那强装的镇定里读出更多东西。
“奉上谕,查已故罪臣裴文正勾结妖孽、诽谤圣听,罪证确凿。家产悉数抄没,一应人等……”他顿了顿,吐出最后四个字,“……押候待审。”
“罪证确凿?”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像冰珠落玉盘。
裴知意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峭,“不知家父所犯何罪,又有何等确凿证据,竟不容辩驳,遽然定罪于狱中,还要累及家人?”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那层冰封的平静下面,露出了属于御史中丞女儿的锋铓和不屈。
“拘魔司行事,向来以律法为准绳。”
“敢问上官,抄家拿人,依据《大虞律》哪一条、哪一款?可有刑部签押驾帖?”
洛序沉默了。
他脑中的记忆告诉他,拘魔司拿人,尤其是在这等涉及“勾结妖孽”的重案上,很多时候并不需要那么“齐全”的手续,皇权特许,先斩后奏本就是他们的特权之一。
裴文正的案子,水很深,这点即便以他原本那不太灵光的政治嗅觉也能隐约感觉到。
少女的诘问,直指程序的不公,却也天真地撼动不了这冰冷的现实。
他看着裴知意,她的面容苍白,在黑发素衣的映衬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之美。他开口,问了一个似乎与当前情景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不怕?”
裴知意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怔了一下,眼神却更加倔强。
“怕?”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微弱的弧度。
“裴家诗书传家,只知忠君爱国,遵循礼法。家父清誉,天地可鉴。若真有罪,自有律法公断。若系构陷……”
她的话语在此处微妙地停顿,目光扫过堂外隐约可见的尸首和如狼似虎的侍卫,最终重新定格在洛序脸上,那未竟之语里的决绝与悲凉,不言而喻。
“……怕又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穿过洞开的堂门,卷起几片飞絮,在她身旁打着旋儿落下。
洛序看着她,看着这个在巨大家庭变故面前,努力维持着最后体面和尊严的少女。洛序心生怜悯,他缓缓吸了口气。
“裴小姐,得罪了。”
他侧身,让开了通向门口的路。
裴知意没有再看洛序。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来。月白的裙裾如流水般拂过椅面,没有多余的声响。
她挺直着背脊,目光平视着前方,一步步,向着未知的命运,向着堂外那片被拘魔司黑服卫士充斥的、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庭院走去。
经过洛序身边时,她没有任何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他一下,仿佛他只是一尊冰冷的门神。
只是在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快地、用一种几乎无法被捕捉的目光,扫了一眼庭院中那株正在飘絮的老柳树,以及更远处,被高大院墙切割出的一小片湛蓝天空。
那一眼,极其短暂,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对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最后的告别?是对自由天空的渴望?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人能懂的决意?
然后,她再无留恋,迈出了门槛。素白的背影在玄色制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洛序站在原地,看着她被带离的背影,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极淡的、冷冽的,像是雪后寒梅般的清幽香气,与这院中的血腥和尘埃格格不入。
堂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以及满地狼藉和死寂。
他目光低垂,落在刚才裴知意坐过的那张主位上。椅垫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压痕。
他伸出手,用手指极其轻微地拂过光洁的紫檀木椅扶手,上面似乎还带着一点主人离去后的微温。
这个世界……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得先整理整理思路。至于这裴府,恐怕另有隐情。他心中想着,握紧了手中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