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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更夫的梆子声第五次穿透浓雾,像钝刀割开凝固的夜,镇北王府的檐角终于浮出一线蟹壳青。

楚言背倚冰凉的廊柱,右掌死死掐住左臂肘弯。那里已成一片烧红的烙铁,稍一松懈,碎裂的桡骨便要从皮肉里刺出来。

冷汗浸透他白色中衣,在玄色劲装前襟漫开深渍。

整整三个时辰,他如石雕般守在拓跋野寝殿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肩胛剧痛,昨夜被门板扫飞时咬破了舌尖,喉间锈腥翻涌。

殿内拓跋野的鼾声时断时续,混着酒气的呕吐物酸腐味从门缝溢出。

楚言却只盯着阶前一道裂痕,那是他后脑砸落的位置。若偏上半寸......

下房陆续亮起灯火。粗使婆子呵着白气清扫庭院,竹帚刮过青砖的嚓嚓声里,小丫鬟们捧着铜盆疾走,裙裾惊飞阶下宿眠的麻雀。

无人敢看楚言一眼。他垂目盯着自己靴尖,一片枯叶黏在鹿皮纹路上,像干涸的血痂。

辰初刻,白战立在九曲回廊尽头。玄色蟠龙常服被风鼓起,露出内里霜色中衣领缘。

他目光掠过楚言僵直的左臂,那里以布带草草悬在颈间,肿胀已撑裂袖口金线。

昨夜西殿值守者,自去刑堂领十鞭。”

声音不高,却冻得端水丫鬟当场跪伏。楚言单膝触地时闷哼出声,冷汗沿着鼻尖砸进砖缝。

白战腕间沉香珠串微滞,“楚言留下。”

亲卫长捧来黑漆药匣时,楚言正盯着波斯地毯的缠枝莲纹出神。

白战亲手挑开他撕裂的袖管,腐血黏着布料撕离的滋啦声响起,楚言浑身筋肉骤然绷如铁石。

白战抽帕拭指,绛红血丝在雪缎上洇开红梅,“执本王对牌入宫,速请王太医。”

楚言猛地抬头,眼眶刺痛。镇北王府亲卫三千,何曾有过太医登门治伤的殊荣?

王太医于太师椅上落针时,楚言的指甲已深陷花梨木扶手。羊脂玉脉枕衬着他肿胀变形的左臂,银针探入骨缝的锐痛骤然炸开白光。

“万幸骨碴未入血脉。”王太医将染血的棉帕掷入金盆,“只是杉木皮夹缚后,百日不可持重物。”

门外忽起骚动。拓跋野赤足散发的身影斜投在绢纱屏风上,如误闯陷阱的困兽。他中衣领口松散,锁骨处还沾着昨夜秽物的干痕。

当太医剪开楚言臂上残布,筋肉虬结的紫黑伤痕曝露于晨光下,拓跋野喉结剧颤,蓦地转身扶住门框干呕起来。

拓跋野的干呕声在死寂的澄心堂里显得格外刺耳,胃囊痉挛的抽搐牵动着脊背。

他粗重喘息着,额角沁出与楚言相似的冷汗,却混着昨夜未散的酒气与秽物的酸腐。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钉在楚言裹缚着厚重杉木皮夹的左臂上,仿佛透过粗糙的夹板和绷带,仍能看见底下筋肉虬结翻卷的紫黑。

喉头滚动了一下,又一下。他想迈步,想靠近那个沉默倚坐在椅中的身影,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歉意,也许是愧怍,也许仅仅是一句苍白无力的“你……”。

可那声音卡在咽喉深处,竟似被方才呕吐的余味和眼前景象的残酷堵得严严实实,化作一团灼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硬块,哽得他胸膛发痛。

他甚至能感觉到白战那沉静目光落在自己狼狈不堪的背上,像带着芒刺。

最终,他一个趔趄,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几乎是踉跄着,撞开虚掩的门扉。

散乱的发丝扫过门框,带起一阵微弱的风,连同他那沾着污痕的、松散的中衣背影,一同仓皇地消失在晨光渐盛的庭院廊柱间。像一头被无形鞭子狠狠抽中的兽,徒留一地无声的狼藉。

白战的目光追随着那踉跄逃离的背影,直至其彻底隐没。他负手而立,沉香的气息在鼻端若有似无。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溢出唇畔,沉甸甸地融入室内弥漫的药味檀腥气里,终是湮没无声。

那叹息里,辨不出是鄙薄其失态,是厌烦其添乱,或是……对某种无可逾越之鸿沟的洞悉与倦怠。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楚言苍白汗湿的侧脸,再无言语。

拓跋野像一根被骤然抽去筋骨的石柱,直直杵在了澄心堂西侧殿外的阴影里。赤足深陷在冰凉湿滑的石板苔藓间,刺骨的寒意沿着脚心窜上痉挛未止的小腿。

他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殿墙粗粝石壁——那堵仅一墙之隔便将澄心堂内血腥残酷隔绝开来的屏障。

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腑生疼,喉头滚动着呕吐残留的酸腐与浓郁不散的血腥铁锈味。

额角的冷汗混着污迹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盯着眼前摇曳的荒草,眼睫却不受控地颤动,仿佛隔着厚重石墙,仍能清晰“看见”殿内那截裹缚着杉木皮夹、筋肉狰狞翻卷的紫黑手臂。

死寂中,唯有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声撞击着石壁,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廊下。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因逃离而消散,反而如附骨之疽,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咫尺之隔的阴影里,动弹不得。

澄心堂外殿与内殿之间相隔不过数十步之遥,这段距离虽短,却在宫殿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深远。

中间垂挂着一幅垂花珠帘,珠粒如星辰般缀连,随风轻曳,似一缕流动的屏障,既分隔了喧嚣与隐秘,又在光影中摇曳出迷离的涟漪。

此时内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檀香袅袅,驱散着春晨的微凉。

棱花镜前,拓跋玉端坐着,螓首微侧,任由身后巧手的婢女云舒细细梳理她如瀑的青丝。

镜中映出的容颜,玉雕般精致,眉如远黛,眸若秋水,此刻却带着一丝晨起未散的慵懒。

她指尖捻着一支点翠凤尾簪,在发间比划,金珠流苏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温润的光。

云舒的手极稳,将最后一缕发丝妥帖地挽进繁复的凌云髻里,正欲簪上那支凤簪,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冷风灌入。

进来的是婢女浮春。她一贯稳重温婉,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连鬓角都被汗浸湿了几缕碎发。

她甚至忘了平日里该有的轻声缓步,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拓跋玉身侧,气息急促不稳。

“王妃!”浮春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破裂的颤抖,灼热的气息喷在拓跋玉敏感的耳廓,“大殿下…出事了!”

那支点翠凤尾簪“叮”一声脆响,从拓跋玉骤然僵硬的手指间滑落,跌在光洁的沉香木梳妆台上,颤巍巍地弹跳了一下。

镜中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瞬间凝固,慵懒褪尽,锐利如瞬间出鞘的寒匕。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

“王爷人呢?”拓跋玉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仿佛在强行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已悄然捏得发白,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锦缎衣料里。

浮春像是被那条紫黑狰狞的手臂再次击中,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捂住嘴,喉间发出“呃”的一声干呕,眼眶瞬间就红了,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回…回王妃…王爷,王爷正在外殿…而且…王太医也来了,正、正在给楚侍卫包扎…手臂呢…”

浮春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片刻前外殿那血腥骇人的景象:猩红的血几乎淌满了小半块青砖地,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直冲鼻腔。

楚言侍卫高大的身躯蜷在椅子上,惨白如死人一样的脸色,牙关紧咬,腮帮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

最刺眼的,是他那条左臂,从肘部以下,被某种可怖的巨力硬生生撕扯开,断裂处血肉模糊,惨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支棱出来。

筋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狰狞地翻卷着,死死裹缠在被鲜血浸透的杉木皮夹里,那皮夹似乎也只是勉强维持着断臂不至彻底分离。

王太医正满头大汗地清理、上药,每一步动作都让昏迷中的楚言发出野兽濒死般的无意识闷哼。

而王爷,就站在一旁,脸色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眼神锐利得能刮骨,盯着那片血肉狼藉,周身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和森然煞气。

“太…太残忍了…” 浮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王妃…楚大哥,楚大哥的左手…会不会…会不会废了…” 她不敢想象那一幕意味着什么,对一个顶尖的武者而言。

哥哥!拓跋野!浮春话语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拓跋玉的心尖上。

哥哥”和“楚侍卫”被同时提及,外殿的血腥场景,王太医的紧急救治…哥哥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在王府内出事?

还牵连到夫君的近身侍卫重伤至此?是刺杀?意外?还是…那个瞬间,无数惊悚的念头在拓跋玉脑中闪电般炸开,每一种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再也坐不住!

“噌”地一声,拓跋玉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翻了身下的锦墩。云舒惊呼一声,连忙扶住摇晃的妆台。

拓跋玉看也不看,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浮春,甚至顾不上发髻尚未完全固定,几缕碎发散落额前也浑然不觉。

那支点翠凤尾簪孤零零地躺在妆台上,映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内殿与外殿不过隔了一重门槛和垂花门廊,此刻这段短短的路程在拓跋玉脚下却显得无比漫长。

她几乎是提着裙裾一路疾行,锦缎鞋履踏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失了王妃应有的从容仪态,只剩下一片焦灼。

浮春捂着胸口,强压下翻腾的恶心感,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面,气息急促。

尚未完全踏入外殿,一股混合着草药、金创药粉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浓稠的血液特有的铁锈味,便汹涌地扑鼻而来。

这味道比在内殿浮春描述的更为真切、更具侵略性,霸道地钻进拓跋玉的鼻腔,瞬间勾起她胃里的不适,让她脚步微微一滞。

她屏住呼吸,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整个外殿区域。

虽然大部分明显的血迹已被清理过,但青砖地面上,仍能看到大片大片深深沁入砖缝、难以彻底清除的暗红水渍,宛如凶兽留下的巨大爪印。

几块沾满了暗褐色血污的粗布巾被胡乱丢弃在角落的铜盆里。空气里还残留着烈酒消毒后的刺鼻气味,以及止血药粉浓烈的辛香气。

人呢?拓跋玉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冷的深潭。

预想中混乱的救治场面、白战的身影、王太医的忙碌、楚言的惨状…全都消失了。

外殿里空旷得有些诡异。只有几个穿着灰褐色粗布衣衫的粗使侍女,正低着头,沉默而麻利地用浸湿的墩布用力擦洗着地面残留的痕迹,水桶里的水已经被染成了浑浊的粉红色。

她们的动作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战栗感,神情木然,仿佛在擦拭什么不祥之物,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更不敢抬眼去看突然闯入的王妃,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夫君呢?王太医呢?重伤的楚言呢?最重要的是——她的哥哥拓跋野,此刻又在何处?!

“王爷何在?”拓跋玉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死寂的空旷外殿中骤然响起,惊得那几个扫洒的侍女浑身一抖,差点打翻了水桶。

一个年长些的侍女慌忙跪下,头也不敢抬,声音细若蚊蚋:“回…回王妃的话…奴婢们不知。奴婢们来时,王爷和王太医…就已带着楚侍卫离开了。”

“去了何处?”拓跋玉追问,声音更冷了三分。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侍女的身体伏得更低,肩膀瑟瑟发抖,“只…只看到是往侍卫居所那边方向去的…” 她指的是王府西侧,靠近外院,专供侍卫们休息的排房区域。

侍卫居所?楚言被送回去了?那夫君和王太医必然也在那里。可是哥哥呢?哥哥拓跋野在哪里?

浮春明明说哥哥“出事了”,拓跋玉的心悬得更高,忧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难道哥哥也受了伤?伤在哪里?有多重?为何无人提及?种种疑问和不安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目光再次扫过这片空旷、弥漫着未散血腥与药味的殿宇,那刺目的暗红水渍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变故,而她的夫君,似乎在她赶来之前,已经迅速而冷酷地收拾了残局,抹去了大部分痕迹,除了这顽固的血腥气息和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不行!必须立刻找到夫君!必须问清楚哥哥究竟如何了!楚言的伤势如此骇人,哥哥若卷入其中,处境只会更凶险!

再没有丝毫犹豫,拓跋玉猛地转身,裙裾旋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径直朝着殿外疾步走去。

此刻,什么王妃仪态,什么雍容华贵,都被抛诸脑后。哥哥安危未卜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奔跑。

“王妃!您慢点!等等奴婢!” 浮春捂着还在隐隐翻腾的胃腹,咬牙硬撑着,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

她看着拓跋玉从未有过的失态背影,那份深切的忧虑和恐惧也更深地攫住了她。大殿下待下人一向宽厚,楚侍卫更是如同兄长般可靠…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疾步跨出了澄心堂那厚重沉穆的门槛。

外面,是王府仲春的庭院。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重重叠叠的飞檐斗拱之上,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一阵凛冽的风骤然卷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落叶腐烂的气息,迎面扑来,吹得拓跋玉鬓边散落的发丝狂舞,冰凉地抽打在她紧绷的脸颊上。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这寒意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恐惧。

她几乎是凭着直觉和对王府布局的熟悉,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连接澄心堂与西侧侍卫居所的回廊。

这条回廊很长,朱红色的廊柱在阴郁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廊顶彩绘的祥云瑞兽图案也蒙上了一层灰翳,失了往日的鲜活。

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急促空洞的回响,在这寂静得有些过分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一下下敲打在拓跋玉焦躁的心弦上。

回廊两侧是仲春寂寥的园景。? 树木枝桠间刚刚萌出稀疏的嫩芽,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簌簌低语?。

太湖石假山沉默地矗立着,在灰暗的天光下投下?幽深曲折的暗影?。?

几片早开的桃花瓣,或是玉兰褪下的残萼,被风卷起,在廊下打着旋儿,显得格外单薄无助,最终无力地落下,沾在微湿冰凉的石板上,像是被遗忘的未完成的梦。?

这?带着寒意的初春图景?,与方才澄心堂外殿残留的血腥气息诡异地融合在一起,更添了几分不祥的意味。

拓跋玉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的疼痛。

哥哥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他狂放不羁的笑,他深邃锐利的眼神,他偶尔流露的疲惫…还有不久前,他踏入王府时似乎隐藏着心事的样子。

他到底卷入了什么?楚言受伤的左臂…是否真的哥哥有关?白战那沉怒冰冷的脸色,又意味着什么?是敌人来袭?还是…内部出了惊天的变故?

浮春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努力保持着不被落下的距离。她看着王妃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背影。

想开口劝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她只能更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抵抗着身体的不适和心底蔓延的寒意。

回廊在前方转折,通向一片开阔的庭院,那里是侍卫们日常操练的小校场。穿过校场,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侍卫们居住的排房了。

越靠近那个方向,拓跋玉内心的焦灼就越是炽烈,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甚至开始小跑起来,顾不得鬓发凌乱,顾不得绣鞋?沾上了初融冻土翻起的泥泞?。

哥哥,你一定要平安!白战,你最好给我一个清清楚楚的解释!

校场的冷硬地面未能阻她分毫,拓跋玉几乎是撞开了侍卫排房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板轰然拍在墙上,震得梁尘簌簌落下。昏暗光线下,白战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正候着王太医检视给侍卫楚言的伤药方子。

闻声,他猛地转过身,宿醉的滞重仍缠在眉间,倦色沉沉?,却掩盖不住那双鹰隼般锐利却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身上肃杀的寒气比料峭春风更甚,浓重的血腥味在他周遭几乎凝成实质。?

王太医被这破门巨响骇得方子脱手,药笺飘飞间,见拓跋玉挟怒直闯而入,忙朝白战深躬及地,碎步倒退出室。

“白战!”拓跋玉的声音尖利得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她甚至没顾上喘息,几步冲到白战面前,绣鞋上的污泥在青砖地上留下凌乱湿痕。

她仰着头,死死盯住他那张阴沉得能滴水的脸,胸腔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的逼迫:“楚言的手臂…是不是我哥哥伤的?!他在哪?!白战,回答我!他人在哪?!”

最后的追问近乎嘶吼,指甲深深掐进了冰凉的手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身后的浮春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喉咙倒灌进心肺,冻得她浑身发僵。

拓跋玉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哭腔的嘶鸣狠狠扎进白战疲惫不堪的心神。

她那绝望的眼神、剧烈颤抖的身体、手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凹痕,无一不化作滚烫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

那份尚未平复的戾气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取代——那是为她而生的心疼。

眼前的人儿,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或娇俏灵动、或端庄持重的将军夫人?分明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羽翼凌乱、濒临崩溃的雏凤。

她眼中翻涌的不仅是泪水,更是对至亲背叛的恐惧和对另一个至亲安危的疯狂担忧。

她那声声泣血的“哥哥”,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白战眼神骤然一软,那鹰隼般的锐利被浓得化不开的疼惜覆盖。

他此刻哪还记得王太医叮嘱的伤药方子,更遑论榻上重伤垂危的侍卫楚言。

“玉儿!” 白战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又蕴含着压抑到极致的柔情。

他不再犹豫,长臂一探,在拓跋玉因激动和狂奔而虚软踉跄的瞬间,铁钳般的手臂已牢牢箍住她纤细却紧绷的腰肢。

动作迅捷如电,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件佛门圣物,生怕多用一分力就将她碰碎了。

拓跋玉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冷的青砖地面和弥漫着血腥尘埃的空气骤然远离。她惊呼未及出口,人已被白战强壮的双臂稳稳地打横抱起。

那怀抱坚硬如铁,带着铁画银钩与冰瓷印玺的冷硬气息,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坚实的温度。

他身上带着太庙青铜礼器经年摩挲的冷檀味,却又沁着天山雪松芯被地龙烘出的清暖。此刻却奇异地混合了一丝让她鼻尖发酸的、属于他的熟悉味道。

但这熟悉感带来的并非安抚,而是更深的刺痛——这双臂,这怀抱,曾是她最安心的港湾,此刻却让她觉得被禁锢,被阻挡在追寻真相的路上!

白战抱着她,几步便跨到排房角落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榆木圈椅旁。椅子硬冷,他毫不犹豫地坐下。

同时将怀中轻盈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人儿小心地安置在自己肌肉虬实的双膝上,让她侧身倚靠着他宽阔的胸膛。

一条手臂依旧紧紧环着她的腰,另一只带着硬痂的大手,已急切地抚上她冰凉湿漉的脸颊。

掌心粗糙,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刀挽弓的印记,此刻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用拇指指腹,一遍遍去揩拭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那些滚烫的液体仿佛带着腐蚀性,灼烧着他的指尖,更灼烧着他的心。

他俯下头,下颌几乎抵着她的额发,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哄劝,急切地在她耳边低语:“乖乖…心肝儿…不哭了,不哭…”

那亲昵到近乎卑微的称呼,从他这样惯于发号施令、冷硬如磐石的将军口中溢出。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违和与温柔,“乖乖,为夫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听我说,乖乖,听夫君给你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切,试图穿透她绝望的屏障,试图用那从未有过的软语温言编织一张安抚的网。

另一只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保护,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恐惧和伤痛都揉碎了,塞进自己的血肉里承担。

然而,此刻的拓跋玉,早已被拓跋野可能对楚言下手这个可怕的猜想折磨得理智尽失。

那“解释”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轰”地一下将她勉强压制的火山彻底引爆!解释?在楚言的一条手臂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得可笑!是掩饰!是拖延!

“我不听!” 她尖声嘶叫,声音撕裂般刺耳,被泪水和绝望浸透的眼眸猛地迸射出骇人的光。

那是对他话语的彻底抗拒和对未知恐惧的疯狂,“放开我!白战!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我哥问清楚!放开——!”

话音未落,她积蓄起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被激怒的、不顾一切的小兽,不管不顾地就要从白战的腿上往下跳!

动作迅猛而决绝,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青砖地面坚硬冰冷,她绣鞋单薄,若是这般直直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白战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拍!

惊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情绪!他太了解玉儿的倔强,更清楚她在极度情绪下根本不计后果!

“玉儿不可!” 惊骇的低吼破喉而出,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心疼与解释的欲望。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绪,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最坚固的铁箍,猛地向内收紧!

他健硕的胸膛和手臂形成一道不可撼动的壁垒,硬生生将拓跋玉那奋不顾身下坠的势头截停,将她整个人更紧密、更牢固地按压回自己怀中。

巨大的力量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拓跋玉纤细的身体像是撞上了一堵钢铁浇铸的城墙,所有的挣扎之力都被轻易瓦解。

她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巨力狠狠按回白战宽阔坚硬的胸膛上,后背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心口,那里面同样擂动着惊魂未定的狂鼓。

他炽热的体温隔着衣料灼烤着她,那浓烈的男性气息混杂着血腥将她紧紧包裹,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禁锢。

“唔——!” 闷哼声被强行堵在喉咙里,拓跋玉只觉得胸腔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身体上的禁锢感远不及心灵上被“阻止”的绝望带来的冲击巨大。

她的兄长可能打断了楚言的手臂!她的丈夫,此刻却在阻止她去质问、去寻求答案!这念头如同毒藤疯长,瞬间绞杀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白战!你混蛋!你凭什么拦我?!” 愤怒和绝望点燃了她最后的力气,她不再试图挣脱那无法撼动的铁臂,而是抡起拳头,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捶打着白战钢铁般坚硬的胸膛和肩膀。

拳头砸在冰冷的衣袍边缘和坚实的肌肉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同擂响的战鼓,却只换来她指骨钻心的疼痛。

“那是我哥哥!是我的亲人!你们把他怎么了?!你把我哥哥怎么了?!你说啊!你说话啊!” 她一边捶打,一边嘶声哭喊,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混杂着汗水和灰尘,在她惨白的小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

每一拳都像是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却撼动不了眼前男人分毫,反而将自己的脆弱和绝望暴露无遗。

浮春在门口看得魂飞魄散,王妃的疯狂挣扎和王爷那骇人的禁锢力量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想上前,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刺激到这对濒临失控的夫妻。

排房内,尘埃在从门缝透进的惨淡光线中狂乱飞舞,浓稠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几乎要将这狭小的空间撑爆。

白战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承受着怀中妻子狂风暴雨般的捶打。那点力道对他来说如同隔靴搔痒,但每一拳都精准地砸在他的心上,带来更深切的痛楚。

看着她痛苦崩溃的模样,听着她泣血般的质问,他眼底翻涌着剧烈的心疼、焦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痛。

他任由她发泄,环抱的手臂却如同最坚固的枷锁,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太害怕了,怕一松手,这只愤怒绝望的小鸟便会折断羽翼。

终于,拓跋玉的捶打渐渐失了力气,如同狂风骤雨后的颓靡。

持续的哭泣和竭力的挣扎耗尽了她的体力,汹涌的愤怒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席卷而来。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瘫软在白战怀里,只有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一片在寒冬狂风中凋零的枯叶。

那呜咽声破碎而凄凉,充满了被至亲背弃、被至爱阻拦的、深入骨髓的哀恸。

白战感觉到怀中人儿脱力般的瘫软和那令人心碎的颤抖,心头大恸。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那双修长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改变了姿势,一手依旧牢固地圈着她的腰背,另一只手则无比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脑,将她泪痕狼藉的脸颊轻轻按向自己颈窝。

温热的泪水瞬间濡湿了他粗糙的皮肤和衣领。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汗湿的鬓角,紧绷的声音竭力放柔,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祈求。

将方才未尽的哄劝再次低诉出来,那亲昵的称谓在血腥与泪水中显得格外沉重而揪心:“乖乖…心肝肉儿…不哭了…求你…别哭了…你这样哭,是要为夫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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