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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婕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指尖拂过米白色羊绒衫的袖口。这料子软得像云,是司机老陈顺路送来的,说是杨国梁让人置备的。

“杨小姐,车备好了。”老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温和得很。

她应了声“就来”,抓起沙发上的托特包。包是低调的焦糖色,皮质细腻,是梁南惠没出事时,杨国梁随手给她的,当时她扔在衣柜角落落了层灰,没想到这会儿倒派上了用场。

下楼时,黑色的轿车正停在宴会厅门口,车身擦得锃亮,在黑夜里也泛着光。老陈已站在车旁拉开车门,见她下来,微微欠了欠身:“杨小姐,直接去警局?”

“嗯。”杨婕弯腰坐进去,

“小姐,快到警局了。”老陈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手机在掌心震得发麻时,杨婕刚把下车,风从阳台飘进来,带着楼下槐树叶的腥气,她抬手接起,杨国梁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比窗外的雷还急:“小婕,你现在到警局了没。”

手机贴在耳边“爸,我刚换了一身衣服,现在刚到警局。”她的声音尽量放平,听

听筒那头静了半秒,接着传来杨国梁带着点赞许的声音,比刚才催她出门时温和了不少:“好,杨婕,你能力出众,就多帮着点爸处理事情。”

“好。”杨婕应着,尾音轻轻往下压了压。

“比能力,我怎么比得过你的宝贝儿子。”她对着空气低声嘟囔,声音轻得像怕被谁听见。

挂了电话,手机“啪”地放回背包里面,杨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白眼翻到一半,嘴角又垮下来,连带着心里也堵得慌。

“能力出众”,她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嘴角扯出点苦笑。

她走到接待台前,对着里面穿藏蓝衬衫的女警弯了弯腰:“你好!我是杨国梁的家属杨婕。”顿了顿,又补了句杨国梁没说但她猜着该说的话,“我爸有事走不开,让我来的。”

女警抬眼打量她一下,指了指桌角的登记表:“麻烦身份证号给我看一下,再填个基本信息。”

杨婕忙从包里翻身份证。证件照是三年前拍的,那时她还留着齐刘海,眼睛亮得很,不像现在,镜子里总挂着层化不开的倦。她把身份证递过去,看着女警在键盘上敲字,指尖悬在桌沿,不自觉蜷了蜷——总觉得有什么事,沉得像块石头,要从头顶砸下来了。

“填好了吗?跟我来。”另一个男警官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看年纪约莫四十岁,眼角有几道深纹,像是见多了糟心事。

杨婕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走廊比大厅暗些,灯是长条形的,挂在头顶,照得墙皮上的斑驳更显眼。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混着点旧木头的霉气,她闻着鼻子发酸。

“到了。”警官在一扇厚重的门前停住脚。门是深灰色的,没挂牌子,但那股子冷意顺着门缝往外冒,杨婕刚走近就打了个寒噤。

是太平间。这三个字在心里一冒出来,她的脚就像钉在了地上。鞋跟粘在瓷砖上,怎么也挪不动。她望着那扇门,脑子里乱糟糟的——杨国梁让她来认领什么?总不会是……她不敢往下想,指尖掐进掌心,疼得人清醒了点。

“快进来。”警官回头看她没动,又催了句,声音比刚才软了点,“家属都得确认一下,早弄完早利索。”

杨婕吸了口气,把嗓子眼里的堵得慌往下咽了咽:“好。”

门被推开时,冷气“呼”地涌出来,裹着更浓的消毒水味,呛得她眯了眯眼。里面摆着几张不锈钢台子,都盖着白布,白得晃眼。她的目光扫过去,心像被一只手攥着,越收越紧。

“就是这个。”警官走到最里面的台子旁,停了脚,伸手要掀那块布。

杨婕的心跳“咚咚”撞着胸腔,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眼睛却像被粘住了似的,死死盯着那块白布。她猜过很多人,杨国梁生意上的伙伴?哪个远房亲戚?唯独没想过,会是梁南惠。

白布被掀开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

梁南惠就躺在那里。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却泛着点青紫,头发散在枕头上,几缕贴在额角,还是烫卷的样子——上周她还见梁南惠对着镜子梳这头发,嘴里哼着曲。

她恨梁南惠,恨她占了妈以前的位置,恨她总用那种施舍似的眼神看她,更恨她对着杨国梁笑时,杨国梁眼里那点她从没见过的软和。她私下里跟同学骂过无数次“小三”,咬着牙说“等我长大了,肯定把她赶出去”。

可现在,梁南惠躺在这儿,眼睛闭着,再也不会翻她白眼,不会阴阳怪气地说话了。杨婕望着她的脸,心里没半点当初盼着的“解气”,反倒是一股酸意涌上来,从胃里直冲到眼眶。

她的目光往下移,落在梁南惠的手上。两只手都攥着,手指死死地护在肚子上,指节绷得发白,像是在护着什么稀世珍宝。杨婕的心猛地一揪

“这人你认识吗?”警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把她从发怔里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笔录本,笔尖悬在纸上,眼神里带着点探究。

杨婕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湿意逼回去,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认识。”

“她是你什么人?”警官追问了一句,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

“她是……”杨婕张了嘴,话却卡在喉咙里。以前在心里、在跟同学吐槽时,“小三”两个字她喊得又快又狠,可现在对着这张没了生气的脸,对着她护着肚子的手,那个“三”字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怎么也发不出来。

记得她感冒发烧,杨国梁在外地出差,是梁南惠给她端的水、喂的药。那时梁南惠没说什么刻薄话,只是把药片递过来时,低声说了句“快吃吧,好得快”。她那时别过脸没理,现在想起那只递药片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她想的那么讨厌。

“她是我爸的小……女朋友。”杨婕顿了半天,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小女朋友”三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像吞了块没嚼碎的糖。

警官“嗯”了一声,低头在本子上记着,笔尖划过纸页,“沙沙”的声在这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楚。

杨婕又往台子上看了眼。梁南惠的眼睫毛很长,垂在眼睑上,像两把小扇子。

可刚才打电话时,他明明知道是来警局认领人,声音里却连半分慌张都没有,只说“我走不开”。

原来不是难过,是冷漠。对妈冷漠,对她这个女儿冷漠,连对怀着他孩子的梁南惠,也一样冷漠。这冷漠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谁也捂不热。

“确认是她没错吧?”警官记完了,又抬头问了句。

杨婕点点头,没说话。她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不是为梁南惠,也不是为杨国梁,是为自己。为自己这么多年,总盼着杨国梁能多看看她,能像别人的爸爸那样对她笑一笑,可到头来,只盼到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冷。

警官把白布重新盖好,动作轻了些:“那跟我去办手续吧,后面还有些流程要走。”

杨婕跟着他往外走,经过走廊时,听见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像有人在敲玻璃。她想起刚才出门时没带伞,可现在也懒得回去拿了——淋场雨也好,至少能让这心里的酸和冷,散得快些。

走到大厅,接待台前的女警还在低头忙。杨婕路过时,瞥见她桌上的台历,红圈圈着今天的日期。她忽然想起,今天是梁南惠的生日。上周她听见梁南惠跟杨国梁说:“生日那天,咱去吃那家日料好不好?”杨国梁当时“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原来有些话,说了也白说。有些人,等了也白等。

出警局时,雨下得更大了。杨婕没躲,就站在雨里,任由雨点打在脸上。冰凉的雨丝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她抬手抹了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手机又震了,是杨国梁发来的消息:“手续办得怎么样了?办好了给我回个话。”

杨婕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半天,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个“好”,却没点发送。她把手机塞回包里,拢了拢外套,一步步走进雨里。雨水把她的影子泡得模糊,像个没说完的故事,散在湿漉漉的路上。

那个没说出口的“三”字,好像也跟着这雨,沉进了心里。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喊了,不是原谅,是懒得再提了——毕竟,连恨都觉得多余的时候,再叫什么,都没意义了。

雨丝斜斜地砸下来,杨婕刚拉开后座车门,冰凉的水珠就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弯腰坐进车里,没顾上擦脸上的水,反手就从包里摸出手机。指尖因为冷,按屏幕时都带着点抖,划了两下才找到助理的号码,按下去时力道重得像要把屏幕戳穿。

“喂!”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的声音带着雨气的沙哑,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急,“我要买一块墓地。”

听筒那头的助理愣了下,随即应道:“好的杨总,您需要什么价位的?或者有指定的墓园吗?”

“不用问那么多。”杨婕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梧桐叶上,叶片蜷着,像极了太平间里梁南惠攥紧的手指,“要最好的位置,最好的地段,视野得开阔,周围别太吵。钱不是问题,尽快办,今天能定下来就今天定。”

说完不等助理再问,她直接按了挂断。手机扔在身侧的真皮座椅上,发出轻响,她才往后靠了靠,闭着眼缓气。车厢里的暖气慢慢漫上来,烘得湿衣服贴在身上发闷,可心里那点凉,却没被烘走半分。

前排的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小姐,您这是……给谁买墓地啊?”

老陈在杨家待了快十年,看着杨婕从扎马尾的小姑娘长到现在,知道她性子犟,却少见她这样急着办这事,语气里还带着股说不出的沉。

杨婕睁开眼,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雨幕里的店铺招牌都模糊成一团。她沉默了两秒,才轻轻吐出三个字:“给梁南惠。”

“什么?”老陈显然没料到,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下,车轱辘碾过水洼,溅起片水花。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怎么就……唉,她前阵子还跟我打听,说想给小少爷在郊区找个能骑马的地方,这才多久……”

梁南惠怀孕时,老陈常被杨国梁派去接她做产检,她待老陈还算和气,偶尔会递瓶水,或者问问他家里孩子的事。老陈虽知道她是“外室”,却也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杨婕没接话。老陈的话像根针,轻轻扎了下她的心——原来梁南惠也有过这样的日子,盼着孩子长大,盘算着寻常的事,不是她以前总盯着的“抢了妈位置的女人”,只是个普通的、盼着日子往前过的人。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陈叔,回家吧。”

“欸,好。”老陈应着,打了把方向盘,车子拐进另一条路。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雨刷器“唰唰”刮着玻璃的声音。杨婕扭头望着窗外,雨水把世界洗得发白,连空气里都带着股清透的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着给梁南惠买墓地,或许是看不得她到最后还落得潦草,或许是……想替那个冷漠的父亲,还一点点本该有的体面。

车慢慢驶近小区,熟悉的楼栋在雨里露了头。杨婕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是她自己的出租屋,不是杨国梁那栋摆满了梁南惠东西的大房子——忽然松了口气。

“停在楼下就行。”她对老陈说,伸手去开车门。

“小姐,伞!”老陈递过来一把黑伞。

杨婕接过来,没撑,就那么抱着。“陈叔,明天让助理把墓地的合同送我这儿来。”说完,她推开门重新走进雨里,这一次,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怀里的伞柄是凉的,可心里那点酸,好像淡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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