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方英就醒了。窗外的天是淡青色的,蝉鸣还没起,屋里静得能听见隔壁房间妹妹匀匀的呼吸声。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摸出昨晚叠好的t恤和牛仔裤套上,踮着脚到卫生间洗漱。冷水扑在脸上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真要去补习学校了。
牙刷戳到牙龈,泛起一点腥甜。她对着镜子眨了眨眼,镜子里的姑娘头发扎得松松垮垮,额前碎发垂着,校服洗得发旧,袖口磨出了点毛边。身后传来妹妹翻身子的动静,她赶紧漱了口,轻手轻脚带上门,怕吵醒人。
客厅里,爸爸方梁已经醒了。他蹲在地上,正把一箱子书往蛇皮袋里塞,额头渗着细汗,工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醒啦?”他抬头看了眼方英,手里没停,“我把书捆紧点,等下放后备箱,别颠散了。”
方英应了声,走到厨房想倒杯水,却见灶台干干净净的,妈妈俞春花没像往常一样早起煮粥。她想起昨晚妈妈哄妹妹时说的话——“小妹这几天总闹肚子,夜里得醒好几回”,心里轻轻叹口气,又退了出来。
“走吧,别等你妈了,让她跟小妹多睡会儿。”方梁把蛇皮袋捆好,又拎起那个半旧的行李箱试了试重量,“东西都齐了?身份证、准考证都塞包里了?”
“齐了。”方英把帆布包往肩上一背,包带勒得肩膀有点疼——里面装着她的洗漱用品,还有妈妈连夜烙的几张葱油饼。
车是方梁厂里淘汰的旧面包车,方向盘锈得掉漆,发动时“哐当”响了好几声,像个喘气的老人。方英坐进后座,后背贴着布满裂纹的座椅,鼻尖萦绕着一股机油混着尘土的味道。方梁没立刻开,先扭头从副驾拿过个塑料袋,往她怀里一塞:“刚买的茶叶蛋,你垫垫肚子。”
车缓缓驶出去时,天已经亮透了。方梁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到了学校可得好好学,别贪玩。你知道这六千块学费多不容易不?我跟你妈省了仨月,你妈连件新短袖都没舍得买,你小妹的奶粉都换了便宜的……”
方英扒着车窗看外面,路边的树往后退,像跑丢的影子。她捏着手里的茶叶蛋,蛋壳凉得硌手,小声应:“我知道。”
“知道就好。”方梁又说,“跟同学处好关系,别吵架。多让着点人家。有啥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我……”
车停稳时,方英才回过神。校门口站着个穿保安服的大爷,手里挥着个小红旗,见车来了就迎上来:“家长不能入内哈,让孩子自己进去。”
方梁赶紧点头:“哎哎,好。”他绕到后备箱,把蛇皮袋和行李箱拖下来,往方英脚边一放,又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往她手里塞:“拿着,应急用。缺啥就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方英攥着钱,指尖被纸币的毛边刮得有点痒,抬头想再说句啥,方梁已经摆了摆手:“快进去吧,我还得赶回去上班。”他转身往车那边走,脚步有点急,背影在晨光里缩成个小小的团,旧外套被风掀起个角。
方英站在原地,看着脚边的蛇皮袋和行李箱,忽然有点慌。蛇皮袋鼓鼓囊囊的,露着几页书角,是她的高中课本;行李箱是她上初中时用的,边角磨得掉了皮,拉链坏了一半,用根绳子捆着,凑近了能闻见股淡淡的霉味——去年梅雨季没来得及晒,箱子底长了层绿毛,妈妈刷了好几遍,还是留了点味儿。
她正对着俩大家伙犯愁,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姑娘,搬不动?”
回头一看,是刚才的保安大爷,手里还攥着那个小红旗。大爷指了指她的行李:“先把行李箱送宿舍去呗,书我帮你在这儿看着,丢不了。”
方英愣了下,赶紧点头:“谢谢大爷!”
“谢啥。”大爷摆摆手,往蛇皮袋边一站,像个守着宝贝的老将军。
方英拖着行李箱往校园里走。箱子的轮子早坏了,她得使劲往上提,胳膊被勒得生疼。走了没几步,就见前面一群学生往宿舍方向去,个个拖着行李箱,粉的、蓝的、亮闪闪的,轮子“咕噜咕噜”转,像在跳轻快的舞。有个女生的箱子上还贴满了卡通贴纸,小熊的耳朵翘得老高。
方英下意识把自己的行李箱往身后藏了藏。她的箱子是灰扑扑的,上面印的小熊早就磨没了,只剩下个模糊的白印,边角的破洞里还露着点里面的旧布。风一吹,箱子上的霉味好像更重了,她甚至觉得旁边路过的两个女生在看她的箱子,脚步不由得快了些,脸也跟着热起来。
宿舍在五楼,没电梯。方英拖着箱子爬楼梯,每爬一级,箱子就“咚”地撞一下台阶,像在跟她较劲。爬到三楼时,她实在没力气了,扶着栏杆喘气,额头上的汗往下掉,滴在楼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好不容易挪到宿舍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她刚推开门,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就转过头:“同学!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呀?宿管阿姨让去食堂领床上用品和饭卡,你快去,说是十点就截止了!”
方英把箱子往墙角一放,喘着气点头:“好,谢谢。”
她没敢歇,转身又往楼下跑。食堂在另一头,离宿舍得走十分钟。等她挤到领东西的窗口,手里已经抱了个大包袱——一床薄被,一个枕头,还有个印着校徽的饭卡。包袱沉得压胳膊,她得把下巴抵在上面才抱得住。
往宿舍走时,方英走几步就得停一下。薄被的边角蹭着她的胳膊,棉絮从破洞里钻出来,沾得她袖子上都是。有次没抱稳,枕头“咚”地掉在地上,她赶紧蹲下去捡,手指摸到地上的灰,才发现手心早就被勒红了。
爬到四楼时,她实在走不动了,就把包袱往楼梯上一放,蹲在旁边喘气。楼梯间的窗户开着,风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她望着楼下空荡荡的走廊,忽然想起早上妈妈没醒,没来得及跟她说再见。
包袱上的校徽被风吹得晃了晃,蓝盈盈的,有点刺眼。方英吸了吸鼻子,把包袱重新抱起来,咬着牙往五楼爬——她得赶紧把东西拿回宿舍,还得去门口找大爷拿那箱书呢。
方英抱着沉甸甸的被褥,好不容易挪到五楼宿舍门口,刚推开那条缝,喧闹声就先涌了出来。她愣了愣,脚像钉在原地似的——宿舍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八个床位边几乎都围着家长,说说笑笑的声响撞在墙上,又弹回耳边,显得格外热闹。
靠门的床位旁,一个穿碎花裙的阿姨正踩着凳子给女儿收拾床位,阿姨还回头笑:“你看这遮光的,晚上看书也不晃眼。”她身边的女生正趴在桌上拆零食袋,薯片的脆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斜对面的床位边,两个家长正合力给床垫套罩子,男的扶着床垫边角,女的蹲在地上抻被罩,嘴里还念叨:“这学校的床垫太薄了,回头我再给你寄床厚褥子。”那女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转着笔,时不时应一声,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娇憨。
方英的目光扫过去,每个床位前都有忙碌的身影。有的妈妈正蹲在地上给孩子摆鞋子,把运动鞋和拖鞋摆得整整齐齐;有的爸爸站在衣柜前,踮着脚帮孩子挂衣服,连衣架都要一个个对齐;还有的家长拿着湿抹布,把桌子、椅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连桌腿缝里的灰都没放过。空气里飘着洗衣液的清香,混着家长们低声的叮嘱,暖融融的,却让方英觉得鼻子猛地一酸。
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被褥。身后的行李箱“咚”地磕在门框上,那股淡淡的霉味好像更明显了,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别人的眼神,赶紧低下头,抱着被褥往自己的床位挪。
她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靠着墙,光线有点暗。旁边的女生正和她妈妈一起铺床单,粉色的床单上印着小草莓,妈妈一边铺一边说:“你看这花边,多好看,跟你衣服也搭。”方英赶紧往旁边躲了躲,生怕蹭到人家的床单,脚步放得又轻又慢,像怕惊扰了什么。
终于挪到自己床位边,她把被褥往床板上一放,被褥“噗”地陷下去,扬起点灰。她攥着衣角站了站,听着周围家长和孩子的笑谈声,又想起早上爸爸匆匆离开的背影,想起妈妈没来得及说的再见,眼眶忽然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被褥,手指却有点抖,把被角扯了好几下都没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