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非赶着今天修?”他嘟囔着,手里却没停,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开始清点工具。
调度长老王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七号塔,就平原上孤零零那个?那地方邪性,早点去早点回,别耽搁到天黑。”
小李没当回事。他二十八岁,干这行五年,黑龙江境内的信号塔哪个他没爬过?迷信这东西,他向来嗤之以鼻。
车子在积雪的土路上颠簸了两小时,才看见那座孤零零立在白茫茫平原上的信号塔。塔身锈红,在铅灰色天空下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把天地强行钉在一起。下午三点,天色已经暗得如同傍晚。风刮过原野,卷起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套上厚重的维护服,抓起对讲机:“总部,测试,三江平原七号塔现场维护员李建国已到达。”
“信号清晰,收到。”总部女调度员的声音伴随着电流杂音传来。
爬上塔身一半时,风更大了,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铁架上的积雪被风掀起,打在护目镜上噼啪作响。就在他准备继续向上时,对讲机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
杂音中,一个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塔下面……好冷……救……”
小李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朝下望去。塔下只有他停在那的维修车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不见任何人影。
“谁在呼叫?”他对着对讲机问。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
他继续往上爬,检查天线接口。对讲机又响了,这次清晰了许多,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在塔下面……太冷了……拉我出去……”
“你到底在哪儿?塔下面什么都没有!”小李有些急了。
“你看不见我吗?我就在这儿啊……”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说话的人就贴在他耳边低语。
小李后背一阵发凉,他迅速爬下塔,围着塔基转了三圈,甚至检查了维修车底下。除了他自己的脚印,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他抓起对讲机:“总部,有没有收到一个女子的求救信号?”
“什么求救信号?我们只收到你的语音。基站传输一切正常。”
“不可能!我刚才明明听到了!”
“李工,你是不是太累了?七号塔那边……有些老话,你别多想,尽快检修完回来吧。”
小李结束通话,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他知道那些“老话”。三江平原这片地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有过无数知青垦荒队,有人流传在七号塔附近,曾有个女知青在大雪天走失,再也没找到。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完成剩下的检修工作。天色越来越暗,当他准备收拾工具离开时,发动机的轰鸣声突然变成了刺耳的嘶吼,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电瓶没电了。
他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手机在这里只有一格信号,他尝试拨打救援电话,只有断断续续的忙音。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有二十多公里,在这样的大雪夜里步行出去无异于自杀。
他只好在车里过夜,等待第二天可能路过的其他车辆。
夜幕彻底降临,风雪拍打着车窗。小李裹紧羽绒服,把能穿的衣物全都套在身上。寒冷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打开车内灯,翻看着手机里家人的照片——妻子和刚满三岁的女儿。他答应过她们,今晚一定会回家吃饺子。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的,女儿早上还奶声奶气地提醒他。
车外的风声中,似乎又夹杂着那个女子的声音,这次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有持续的呜咽。
他捂住耳朵,告诉自己这是风吹过塔架的声音。
午夜时分,一种细微的声音让他惊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刮擦车顶——轻轻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指甲划过金属。
小李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刮擦声停了。然后,他清晰地听到车窗外传来一声叹息。
“找到你了。”
和白天对讲机里一模一样的声音,此刻就贴在车窗外。
小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慢慢转过头,窗外只有漆黑一片。他颤抖着手拿起强光手电,猛地摇下车窗,照向外面。
雪地上,依然只有他自己的脚印。
他正要关窗,手电的光柱扫过塔基附近,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眯起眼仔细看,是一块褪色的红布条,半埋在雪中。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布条在召唤他。
理智告诉他留在车里,但某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打开了车门。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块红布。拾起它时,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冷。布条边缘绣着已经褪色的字迹:林晓梅。
这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他记得几年前听当地老人提起过,1972年冬天,有个叫林晓梅的哈尔滨女知青,在暴风雪中与队伍走散,就消失在这一带。搜寻队找了三天只找到她的一条红围巾。
小李猛地抬头,恍惚间看见塔基旁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老旧的棉大衣,围着红围巾,正朝他招手。
“帮我……”风声带来了她的低语。
他跟着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十几米,来到一处略微凹陷的地方。那身影消失了。他跪在雪地中,双手无意识地扒拉着积雪——直到指尖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是一块已经锈蚀殆久的身份牌,上面依稀可辨“林晓梅”三个字和日期“1972.12.22”。
冬至日。正是四十六年前的今天。
小李终于明白了。他不是在遭遇什么恶灵的纠缠,而是在见证一个被遗忘太久的悲剧。
“我带你回家。”他对着空荡荡的雪地说。
风声忽然温柔了许多。
他回到车上,不知为何,电瓶竟然有了足够的电量启动发动机。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小心地将那块身份牌和红布条收好。
返程途中,他在最近的派出所报告了发现。警方随后在他说的地方挖掘,真的找到了一具遗骸,确认是失踪多年的女知青林晓梅。
一周后,小李参加了林晓梅的重新安葬仪式。她的家人——一个年迈的弟弟和几个侄辈——专程从哈尔滨赶来。老人握着小李的手老泪纵横:“姐姐失踪那年,我才十六岁。找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快放弃了……谢谢你带她回家。”
那天晚上,小李梦见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年轻女子站在雪地里,朝他微笑着挥手道别。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枕边湿了一片。
后来,总部检测报告显示,七号塔那天的异常数据传输是由于设备老化导致的信号干扰。但小李知道,有些事情,科学解释得了表面,却解释不了全部。
他依然做着基站维护员的工作,只是每次路过偏远的信号塔,都会多停留一会儿,听听风中的声音。他收集了许多类似的失踪者信息,在检修途中顺便留意可能的线索。三年下来,他竟然帮助找回了四具失踪者的遗骸。
最后一个找回的是1975年冬天失踪的男知青赵卫东。当他把身份牌交给赵卫东的妹妹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哭着说:“哥哥终于可以安息了。”
在返程的车上,小李的对讲机突然传来一阵杂音,然后是清晰的一句话:“谢谢。”
不是那个女声,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小李微笑了一下,轻声回答:“不客气,安心走吧。”
他望向窗外,三江平原的雪依然在下,覆盖着过去,也覆盖着现在。但有些东西,是连大雪也无法掩埋的——比如记忆,比如回家的渴望,比如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份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羁绊。
他发动汽车,驶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家。妻子和女儿正在那里等他,而他知道,今晚的梦中,不会再有求救的声音,只有安息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