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秋,我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辽北一个小县城的文化站工作。说是文化站,其实就是两间破平房,加一个荒废多年的露天戏台。站长姓王,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光棍,见我第一面就递给我一支“大生产”,眯着眼说:“小李,咱这儿没啥活儿,就一件事——夜里别去戏台那边转悠。”
“为啥?”
“那地方邪性。”老王头划亮火柴,点燃香烟,深吸一口,“逢着雨夜,台上会传出唱戏声,唱的尽是些没人听过的老戏。更邪门的是,台下水洼里映出的不是戏台,是另一番景象。”
我那时年轻气盛,在部队当过侦察兵,哪信这些怪力乱神,只当是老乡们以讹传讹。直到那个雨夜。
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文化站接到通知,说是省里要下来检查群众文化建设,领导让我去清点戏台后面的仓库,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戏服道具。忙到晚上八点多,天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只好留在站里过夜。
雨打窗棂,风吹得外面老杨树哗哗作响。我正就着咸菜啃冷馒头,忽然听见雨声中隐约传来锣鼓声。细听,竟是从那戏台方向飘来的。
我披上军大衣,拎起手电筒,锁门往戏台走去。戏台离文化站约莫五百米,建在一个荒坡上,据说是日伪时期建的,木头都糟了,只有青石基座还结实。越是走近,那锣鼓声、胡琴声就越清晰。唱的什么词听不真切,但调子悲悲切切,像哭丧。
我猫着腰,悄悄摸到戏台侧面的一棵老槐树后,探头望去。
戏台上竟亮着光,不是电灯,更像是油灯或蜡烛的光,摇曳不定。光影中,隐约可见几个身着戏服的身影在台上舞动,水袖翻飞,姿态曼妙。那唱腔凄婉苍凉,时高时低,虽听不清词,却能感到一股锥心的悲怆。
我汗毛倒竖,强自镇定,慢慢移动手电筒,照向台下。
长满荒草的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几排破烂的长凳歪歪斜斜地立着。雨水汇成的小洼散布其间,映着天上惨白的月光。
我忽然想起老王头的话,鬼使神差地把手电光对准最近的一个水洼。
水洼里映出的不是戏台,而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院里人来人往,像是在办喜事。更诡异的是,我能看清那些人的穿着——分明是民国时期的打扮。
我猛抬头,戏台还是那个破败的戏台,光影缭绕中,那些戏子依然在唱。再低头看水洼,宅院清晰依旧,甚至能看见堂屋里的大红喜字。
我后背发凉,连滚爬爬地跑回文化站,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把昨夜所见告诉老王头。他听完长叹一声:“你看见的是‘阴戏’。”
“阴戏?”
“就是阴间人唱的戏。”老王头卷了支旱烟,缓缓道出这戏台的来历。
这戏台建于1937年,当时镇上最有名的戏班“德盛班”常在此演出。1943年冬,德盛班班主的女儿小翠红即将嫁给城里富商的儿子。出嫁前夜,小翠红坚持要在戏台上最后唱一出《牡丹亭》。那晚大雨倾盆,但全镇人都来了,台下座无虚席。
戏唱到一半,一队日本兵突然包围了戏台,说德盛班私通抗联,要全部抓走。班主抗争,被当场开枪打死。混乱中,不知谁打翻了油灯,戏台瞬间燃起大火。日本兵封锁了所有出口,台上三十八名戏班成员和台下近百观众,全部葬身火海。
“从那以后,每逢雨夜,戏台就会响起唱戏声。”老王头吐了个烟圈,“老辈人说,那些冤魂还在重复那晚的戏。水洼里映出的,是他们生前的记忆。”
我听得心惊,却仍半信半疑。之后几个月,每逢雨夜,我都能隐约听见戏声,但再不敢去查看。
转年春天,县里决定拆除老戏台,改建农贸市场。我负责清理工作。
拆台前夜,月光皎洁,我鬼使神差地搬了把椅子,坐在戏台前。不知过了多久,竟睡着了。
梦中,我见一个穿着戏服的女子在台上唱戏,唱腔悲切。她转过身,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哀伤。
“明天戏台就要拆了,”她轻声说,“我们无处可去了。”
我惊醒,天已蒙蒙亮。拆迁队马上就要来了。
我忽然想起仓库里那些从火场残骸中抢救出来的戏服道具,上面还沾着焦黑的痕迹。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这些亡魂要的不是吓人,只是一个安身之所。
我飞奔回仓库,找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戏箱,又跑回戏台前,点燃三支烟插在地上,轻声说:“诸位若无处可去,可暂居此箱,我定寻一处清净之地供奉。”
风中似有叹息声。
拆迁队来了,轰隆隆的推土机很快将戏台夷为平地。我从废墟中捡了几块木料,回去后请人做了一个小戏台模型,连同那个戏箱一起供奉在文化站的储藏室里。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再没人在雨夜听见唱戏声。
去年,文化站翻修,我在戏箱底部发现一本烧焦大半的戏本,封面上隐约可见“牡丹亭新编”字样。翻到最后一页,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愿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永不落幕。”
我把这本残卷送到了县档案馆,附上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档案馆的同志说,这是关于德盛班唯一现世的实物证据。
如今我已退休,偶尔还会梦见那座戏台,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座无虚席。我知道,有些记忆,即使肉身湮灭,灵魂也会执着地重复;有些故事,即使被时光掩埋,也终会在某个雨夜,悄然回响。
那夜水洼中的宅院喜宴,或许就是小翠红生前最后的欢乐时光。而她和她同伴的冤魂,在戏台上唱了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只为等人听见,等人记得。
人如是,鬼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