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或是三十四年?关东的岁月到了那光景,早已糊成了一锅粥。年头赶着年尾,雪盖住了血,新坟压着旧坟,人们掰着手指头算,算不清是康德几年,只记得那风,一年比一年硬,刮得人骨头缝里都噙着寒意。我这故事,就发生在那片被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上,一个很小的地方。
屯子窝在山坳里,像被世界随手丢下的一粒石子儿。通往外头的,只有一条顺着山势拧成的土路,夏天冒烟儿,冬天打滑,车马走得都费劲。故事的主角,是屯里的老光棍,名叫张老挖。为啥叫这名字?说是他娘生他那晚,他爹还在外头给日本人挖工事,黑灯瞎火一镐头下去,挖出了半截白森森的骨头架子,吓得连夜跑回屯子,没多久,就有了他。屯里人私下说,张老挖身上沾着阴气,所以四十好几了,还是独一个,守着屯子边上的两间破草房,靠着打猎、采点山货过活。他话少,眼神木愣愣的,看人时像隔着层雾。
那是个农历七月十五前后的夜晚,月亮怪得很,毛茸茸的,透着一圈昏黄的光晕,像害了病的眼。张老挖白天去几十里外的镇子上用攒下的几张狐狸皮换盐巴和火镰,回来晚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四下里静得疹人。往常夜里,总还有几声狼嚎或是猫头鹰的笑,可那晚,什么活物的声气都没有,连风都停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擂鼓似的敲着耳膜。
就在他快要走到屯子后山那个急转弯,当地人叫“鬼见愁”的地方时,忽然,一种声音贴着地皮传了过来。起初是嗡嗡的,像是闷雷滚过远天,又像是千百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张老挖站住了,侧着耳朵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脚步声!成千上万的脚步声,踏在冻土上,不是杂乱无章,而是异常整齐、沉重,“唰……唰……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夹杂在脚步声里的,是细微却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叮……当……咔啦……”,像是刺刀碰着了水壶,或是枪栓无意间的轻响。
张老挖的汗毛瞬间就立了起来。这年月,兵荒马乱,山上胡子(土匪)多,过兵的队伍也多,可哪支队伍会在这深更半夜,在这鸟不拉屎的山路上走得如此整齐划一,连个咳嗽声、喘息声都没有?他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探出半个头,心惊胆战地朝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雾气,不知何时漫了上来,像一条惨白的尸布,缠绕在山谷间。就在那雾气最浓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队人影。队伍拉得极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借着那病恹恹的月光,张老挖看清了,那些人都穿着土黄色的军装,破破烂烂,颜色晦暗,像是从坟里刚爬出来。肩上扛着枪,枪上的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他们走得很慢,却极其坚定,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量过。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么多人的队伍,竟然死寂一片!没有交谈,没有号令,甚至连脚步声和金属声,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传到他耳朵里时,带着一种隔世的沉闷。
他们的脸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水汽,看不真切五官。只能感觉到一种无边的疲惫和麻木,仿佛走了几百年,还要一直走下去。队伍无声地行进,从张老挖藏身的岩石前经过,他屏住呼吸,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泥土和某种说不清的腐朽气息的味道,呛得他直想咳嗽,又死死捂住嘴。
他看见一个“士兵”似乎偏了偏头,那模糊的面孔“看”向他的方向。没有目光,却有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瞬间穿透了张老挖的四肢百骸。他瘫软在岩石后,牙齿嘚嘚地打着架,尿了裤子都不知道。那队伍走了多久?一刻钟?半个时辰?张老挖只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那“唰……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雾深处,山林才重新恢复了死寂。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屯子,砸开屯长家的大门,语无伦次地讲述刚才的见闻。屯长是个见过些世面的老人,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烟袋锅子敲得炕沿邦邦响:“闭紧你的嘴!这事儿烂肚子里,谁也不准说!”
可第二天,怪事就来了。天刚蒙蒙亮,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那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屋顶。紧接着,不是雨,而是豆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随后又变成了鹅毛大雪。那可是农历七月啊!地里刚抽穗的高粱,园子里水灵的瓜菜,瞬间被砸烂、冻僵。屯子里鸡飞狗跳,哭喊声一片。
老人们聚在屯长家里,脸色凝重得像锅底。他们窃窃私语,提到了一些久远的传闻。说是很多年前,还是前清的时候,有一支朝廷的军队在这片山沟里和洋鬼子打过一场恶仗,死了好多人,尸体都来不及收。还有人说,是更早以前,闹长毛(太平军)或是捻军的时候,也有败兵逃进这大山,再没出来。后来,每隔些年头,遇到天气反常,或是世道不太平,就有人听见“鬼见愁”那边有军队过路的声音,看见模糊的人影。屯里人管这个叫“阴兵借道”。说是那些战死的冤魂,执念不散,还在重复着生前的行动。
“老挖看见的……怕是那些没捞着香火的孤魂野鬼啊……”一个掉了牙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说。
张老挖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没出门。他不仅仅是怕,心里头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起自己那没见过几面的爹,也是被拉去当了兵,说是死在了关内,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他看着窗外被异常天气毁掉的田地,想着屯里人接下来要挨的饿,受的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里翻腾。那些模糊的“阴兵”,在他眼里,不再仅仅是可怕的鬼魂,似乎也成了一个个像他爹一样,被这乱世吞噬,无法归家的可怜人。他们的沉默,是不是也是对这世道的控诉?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月光依旧昏黄。张老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翻出家里仅有的几刀黄裱纸,又悄悄摸黑叠了些粗糙的金元宝。等到夜深人静,他提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抱着一篮子的纸钱,深一脚浅一脚地又来到了“鬼见愁”路口。
山风呜咽,吹得灯苗忽明忽灭。他选了个背风的地方,划着火柴,点燃了纸钱。火苗升腾起来,映着他木然又带着一丝虔诚的脸。他一边烧,一边低声念叨着,像是说给那些路过的阴魂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走吧……走吧……别再惦念这儿了……不管是哪朝哪代的兵,死了,就安心走吧……这阳世道,苦……苦够了……拿上这点盘缠,找个好人家投胎去……别再受这轮回的罪了……”
纸灰被风卷起,像黑色的蝴蝶,在山谷间飞舞。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但这一次,那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释然的轻盈,渐渐消散在风中。远处,屯里的狗零星地叫了几声,又恢复了平静。
自那以后,屯子里再没人听说过“阴兵借道”的事。张老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张老挖,但屯里人发现,他眼神里那层木愣愣的雾,好像散了些。他依然独自生活,只是偶尔,在七月半的晚上,他会拎着点纸钱,默默走到屯子口,远远对着“鬼见愁”的方向烧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七月雪,冻死了庄稼,也冻死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希望。日子依旧艰难,就像东北黑土地上那层厚厚的积雪,看似平静,底下却埋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枯骨和秘密。张老挖的经历,成了屯里又一个只能在炕头灶边、压低了声音才能讲述的“瞎话儿”。人们说起时,总会加上一句:“那些没回家的魂儿啊,说不定就在哪儿看着咱们呢……” 这话里,有怕,有忌讳,但渐渐地,也多了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无奈的叹息。这,大概就是那片土地上,生者与死者之间,一种独特而坚韧的羁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