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水黑如墨,自古传言江底沉着千百年来淹死的人与兽,尸油沁入泥沙,把水染成了终年不散的玄色。清末年间,江畔人家靠水吃水,却也畏水如畏虎。行船的人家,必在船头供龙王牌位,每逢农历六月十三,杀鸡宰羊,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老汉年过六旬,在江上摆渡整整四十五个年头。他那张脸被江风吹得如同老树皮,手指关节粗大如树瘤,是常年摇橹留下的印记。老人无儿无女,老伴前年害痨病去了,独自住在江边一座低矮的泥坯房里,每日里除了摆渡便是对着江水发呆。
光绪二十六年夏,江水忽然暴涨,浊浪翻滚,三日里接连吞了七条船。传言四起,说是白龙作祟,要收足九九八十一个魂灵方肯罢休。船家纷纷泊岸,唯有张老汉舍不得那几日摆渡钱,依旧早出晚归。
这日黄昏,暴雨倾盆,江面腾起白茫茫一片水汽。张老汉正待收船归家,忽见岸边伏着个黑黢黢的人影。近前一看,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赤着上身,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
“后生,醒醒!”张老汉推了推那人。
年轻人抬起头来,面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更奇的是,这般暴雨天,他身上竟无半点水渍,雨水落在皮肤上便滚珠似的滑开了。
“老伯,俺叫李二,遭了难,求您收留几日。”年轻人声音低沉,带着古怪的回响。
张老汉心下迟疑。这年头兵荒马乱,江上不太平,谁知这是不是歹人?可那双眼诚恳得很,老汉孤寂久了,终究心一软,将人搀回了家。
李二话不多,力气却大得惊人。次日便帮老汉修补漏雨的屋顶,单手便能抬起需两个壮汉才扛得动的房梁。饭量更是骇人,一顿能吃下十多个馒头、一整只鸡,还只算半饱。
更奇的是,自李二来了,江里的鱼虾争先恐后地往老汉船边涌。往日需撒网半日才得几尾小鱼,如今随手一捞便是满网活蹦乱跳的肥鱼。李二下水更是如履平地,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水底待上半个时辰不着慌。
“后生,你莫非是...”那晚,张老汉斟了两杯烧刀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二黑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老伯是个明白人。”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下,映得李二的身影在墙上陡然拉长,竟显出角、爪、鳞片的形状来。张老汉手一抖,酒洒了半杯。
“俺是黑龙江里的黑龙,”李二低声道,“前世本是山东人家子弟,因变故化龙。如今江里来了条白龙,凶恶无比,要夺俺水域。望老伯助俺。”
张老汉浑身发抖,既是怕,又莫名有些兴奋。活了大半辈子,竟真遇上了传说中的秃尾巴老李!东北民间历来有秃尾巴老李的传说,说是山东李姓人家生于龙胎,化龙后迁至黑龙江,因与白龙争斗失去一截尾巴,故得此名。
“如何助你?”老汉声音发颤。
“三日后正午,白龙必来犯。那时江上必起恶战,老伯只需预备四十个白面馒头,见江水翻黑便投馒头,翻白则投石头。切记!切记!”
翌日,张老汉倾尽积蓄买面蒸馒头,又捡了一筐鹅卵石堆在船头。村里人见了都笑他疯癫,老汉只闭口不言。
第三日正午,天色骤变。原本晴朗的天空陡然乌云压顶,江面无风起浪,水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忽然间,江水如同开锅般沸腾起来,一黑一白两道巨影在江中绞缠翻滚。
张老汉慌忙摇船至江心,但见浪涛滔天,黑水白光交替涌现。想起李二嘱咐,他见江水泛黑便抛下馒头,泛白则扔石头。
战至酣处,忽见白龙腾空而起,头角狰狞,直扑黑龙。黑龙侧身闪避,终是慢了一步,被撕扯下一段尾鳍,鲜血顿时染红江面。
“李二!”张老汉失声惊呼,不顾安危将整筐馒头倾入黑浪翻涌处。
黑龙得此助力,猛然发力,一口咬住白龙颈项。但听一声惨嚎震彻云霄,白龙沉入江底,再无动静。
风浪渐息,满江血红。黑龙浮出水面,虽伤痕累累,目光却清亮如昔。它向张老汉微微颔首,沉入江中不见了。
次日清晨,张老汉推门而出,见门口放着一堆奇珍异宝,皆是江底沉物。最奇的是一块龙形琥珀,内里似有流光转动。老汉将宝物变卖,周济了附近穷苦船家,自己只留了那枚琥珀挂在胸前。
此后黑龙江上果然太平了许多,即便风浪天,也少有翻船事故。船家间传言,江底多了道“龙漕”,暗礁被清除,险滩变通途,皆是秃尾巴老李感念张老汉恩德所化。
又到农历六月十三,张老汉备下三牲祭品,摇船至江心。忽见水面分开,一个黑衣青年踏波而来,正是李二模样,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老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李二道,“俺已奉玉帝敕令,镇守此江,护佑一方。日后船家行船,只需在船头插黄旗一面,俺必保其平安。若遇危难,呼俺名号即可。”
说罢,青年化作黑龙,潜入水中。临别时尾鳍一摆,果然缺了一截。
自此,黑龙江上行船人家皆在船头插黄旗,果然风调雨顺。张老汉活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下葬那日,江上雾锁重波,有人见雾中似有黑龙盘旋,哀鸣三声方去。
至今每逢农历六月十三,仍有老船家往江中投馒头,说是祭秃尾巴老李。年轻人多笑其迷信,唯有经历过风浪的老舟子才知道——那黑水之中,确有灵物存在。
江水平静时,老人指着某处漩涡说:瞧,那就是龙漕,秃尾巴老李为我们开的平安道。
船头的黄旗猎猎作响,像极了龙尾摆动。